书局盈利事小,背后牵扯到的关系极大。
秦云心中再清楚不过,青州城虽浩瀚,文人雅士终归稀少,能常年光顾书局生意的更是凤毛麟角。
除去印刷成本,人力物力大小费用,仅凭着那点可怜的零散收入,勉强维持在赤字边缘。
书局之所以能赚得盆满钵满,完全仰仗于官府的大力扶持。
天下人皆知,大周王朝以武立国,向来文治偏弱。先帝爷在世时,仅一部《周典总卷》就足足增删数十载,修订万余册。
到了当今圣上执掌朝纲,更为注重文治。先是学宫修缮,科举大改,后又在三州两府推行新政,直引得八省六路纷纷效仿,一十三道掀起嗜学之风。
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法不同。
自秦云记事那年起,朝廷律令便是一年一小改,五年一大修。青州城商号众多,工业发达,自然是制书印刷的上乘之选。
书局替官家做事,利润丰厚,又能拉拢关系;官家给书局生意,省心省力,亦能从中捞上一大把油水。
这种两全其美的好差事,自然是人人眼红。
早些年间云海商会一家独大,民间盛传:青州商盟,秦占七分。虽有些言过其实,却可见其举足轻重的地位。
那时的云海书局独占鳌头,揽下了青州绝大部分印制生意。同行无数虽心怀不满,却始终不敢发作。
如今秦家失势,处处受到排挤。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拿出一副两碗水端平的姿态,立场越发耐人寻味。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本就没有绝对的朋友。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秦公子?”
少年双手在秦云眼前晃了晃,那发直的目光这才回过神来。
“活字模板稍后我会送来,油墨制作马虎不得,还请二位细细挑选可信之人。”
少年将手中信纸对折,顺着桌面滑至秦云身前。
“这是前期准备工作,后面已附上具体的印刷之法,千万妥善保管。”
秦云惊诧地指着信纸:“江小哥,这东西……就这么给我了?”
少年理所应当地点头道:“不然呢?”
长袍男子笑着摇了摇头:“江公子坦诚豪爽,实为柳某平生仅见。”
“江小哥之恩,秦云无以为报。这些凡物虽不上眼,还望小哥收下,也算是秦某聊表谢意。”
秦云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面额之大令人瞠目。
“秦公子,这样就没意思了。”
少年双手抱臂,仰靠在椅子上:“天下没有免费的买卖,确是这么个道理。”
“但这银票,在下却收不得。”,少年语气一顿:“实不相瞒,今日所来另有一事相求。”
少年心中不傻,印刷术所能创造的不过是一时利润。他起初的本意便是将其变现,以换作下一步经营的资本。谁成想误打误撞遇见了秦云,还偏偏是拥有着深厚背景的商盟少主。
“江小哥但说无妨。”
秦云脸上神色舒缓,如若少年当真这般无欲无求,那才令人发怵。
“我需要一家酒楼,越大越好。具体位置随意,但一定要处在黄金地段。”
秦云眉头微皱,正欲开口,却见少年摆了摆手。
“一切费用算我向秦公子借的,给我一个月时间,事成之后加倍奉还。”
秦云笑了笑,与银票上的数额相比,这要求明显低廉许多。
“江小哥会错意了,区区一个酒楼,并非什么难事。”
“请恕秦某冒昧,这银票上的金额足够小哥做更好的生意,为何仅仅要盘下一家酒楼?”
少年笑而不答:“日后公子自会明白。或许,我们还有更多合作的机会。”
秦云闻言,眼前顿时一亮。
“合作愉快。”
两人双手紧握,嘴角皆扬起笑意。
片刻后,望着楼下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长袍男子双手负后,面露疑色。
“少盟主,如今书局生意并不景气。那活字印刷之法虽有妙用,却依旧值不上这般价钱。”
“柳先生,您可知今日我来此处,所为何事?”
长袍男子一愣:“莫非是与书局有关?”
“昨日接到消息,《周典》大修,这次不同以往,十八卷皆有改动。”
“朝廷下的命令?”
“礼部批示,文工司承办。据说是陛下亲笔诏书,欲将大典普及天下,泽惠众生。”
长袍男子瞳孔一缩,神色巨变:“如此说来,岂非是前所未有的修订数量?”
“文工司左右权衡,将主体文卷交付青州印制。”
“上面刚刚传来消息,知州大人欲亲自动身视察,从商盟众多书局中择优选用。”
秦云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
“有了这活字印刷之法,便是我云海商会翻身的第一步!”
窗外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青州外城几处书局印制厂内,一道道同样的讯息四散传播。
少年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对着日头反复端详着手中银票。
“整整两千两……真的假的?”
照常说,他并无理由去怀疑商盟少主的阔绰手笔,只是这匪夷所思的数额着实令人讶异。
回想起临走之时,秦云死乞白赖往自己怀中塞入一张银票,少年突然有些浑身不自在。
“这个秦公子,不会对我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吧……”
少年赶忙甩了甩脑袋,将银票小心翼翼揣进怀里。
“人大招财,树大招风啊。如今咱也摇身一变,算是个有钱人啦。”
少年轻哼着小曲,全然不顾身旁足足十余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此时客栈内,两道垂头丧气的人影端坐在桌旁。
一人哭丧着脸:“死耗子,我心里不平衡!”
另一人眯缝着眼睛:“臭石头,小爷也不好受!”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摸爬滚打,二人终于明白了职场厮混的难处。
灰耗子先后应聘了诸多岗位,却无一不惨败在他那有目共睹的容颜之下。
石头倒是找到了一份合适差事,干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被掌柜的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至今脑海里还飘荡着那张扭曲到变形的面孔,以及一道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我这前朝遗留下来的墨竹瓷瓶,被你当成了泔水桶?!”
方言笑着拍了拍两人肩膀:“别急,那臭小子也出去了。想都不用想,肯定碰了一鼻子灰。”
二人闻言,心中陡然生起一丝光亮,脸上表情舒展了许多。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掌柜的好!小二哥好!诸位好!”
毫无疑问,这位令人看不透猜不着的江小爷再度回到了客栈,并且心情颇为愉悦。
楼梯上脚步愈来愈响,木桌旁二人愈笑愈欢。
房门吱呀打开,少年快步走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嗨,这破地方果真不比山里,热得叫人烦躁,哪有半点秋天的样子。”
少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口气喝了两大杯茶水。
“嘿嘿,这位江小爷?”
少年看着眼前笑嘻嘻的灰耗子,只觉浑身一颤。
“耗子哥,你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听说您上午出去逛了一圈,怎么样,是不是发了大财?”
少年神秘兮兮地一笑,也不作答。
两人同时一愣。
“小兄弟,人生注定起起伏伏,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石头豪爽地拍着胸脯,一副人生导师的架子。
直到少年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银票。
多年以后,掌柜的依旧能清晰回忆起那两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以及从楼梯上争相滚下的两道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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