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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生死

闲妻不贤 齐筱楼 6397 2024-10-22 01:31

  渔舟是在窒息的疼痛中醒来的,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

   手中紧紧地攥着稻杆,手心是潮湿的,身上也是潮湿的,喉咙疼得厉害,似乎随时会断气,她睁开迷蒙的眼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已经醒了。她低低地咳了一声,艰难地咳了一声,就像溺水一样,似乎随时都可能死去。而事实上,她也的确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电闪雷鸣之际,她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那是一张雌雄莫辩的脸,一张少年的脸,除了脸,她还看到了一双手,紧紧扼住自己喉咙的手。她拼命地摇摇头,觉得自己大概又被噩梦魇住了,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到这般情境了。

   背上冷得厉害,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雨水打在脊梁上的声音,冰冷的触感和嘀嗒声,清楚地告诉她这不是在梦中,她十分疲惫,缓缓闭上眼,如释重负,心中叹道:“如果可以了断,那就这样一了百了罢了。”

   喉咙上的手却不知何故突然松开了,冷风灌入肺腔,有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此时,除了风声、雨声,似乎还听到了少年急促的喘/息声。很显然,那个少年也怕得厉害,是个生手,没杀过人。

   隔了半晌,忽又听到颤抖的声音:“药可以停,但是,书不能卖,否则……”

   否则如何他没再说下去,渔舟喉咙上的疼痛是最好的警告。

   少年背过身子,在里侧躺了下去,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令人难以想象病得如此厉害的人哪来掐死别人的力气。

   渔舟僵硬着身子倒了下去,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理会那个少年。大雨下疯了的夜,渔舟辗转反侧,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那个纠缠她多年的梦。

   梦中,有个叫宣竹的少年,本是大户人家的病公子,然不幸父母俱亡,家产被叔叔谋去,还被婶婶赶出家门。几经辗转,落魄的病公子被一个家徒四壁的村姑捡了回去。而那村姑之所以伸出援助之手,并不是大发慈悲,而是图谋宣竹的美色。村姑逼着正在孝期的宣竹与她成了亲,三个月来,上演的便是一个威逼利诱、如狼似虎,另一个宁死不从、避若蛇蝎的戏码。直到那村姑扬言说要把宣竹的书籍全卖了,病公子如同疯了一般对村姑动了手,不,确切来说更像回光返照。

   梦中的故事没有结局,每次都到宣竹掐住村姑的脖子便戛然而止。渔舟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不仅仅是因为隔三差五便“温故”一回,更是因为那村姑与自己相似的容颜和同样的名字,似乎冥冥中一切都有定数。

   风停雨住,晨光冲破重重云霄迎来了一个崭新的黎明。

   渔舟卧在发霉的稻杆铺上,目之所及是残缺的锅碗瓢盆,黑不溜秋的灶台和不避风日的茅屋,晒日光浴极为方便,躺在床上,仰起脸,便触手可得。不知为何,渔舟的内心却十分平静,大抵是不会有比这还要困窘的生活了,脑海中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叟其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

   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仗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散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渔舟如挺尸般躺着,心中思忖着三日不吃不喝便可以一命呜呼的可行性,头顶的日光,肚里的空城计,身后不正常的灼热,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渔舟该起来了,否则必然是一尸两命,虽然宣竹与她不是母婴关系。

   “罢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渔舟苦笑道,捂着空空如也的腹部,穿好露着脚趾头的草鞋出了门,拿了一个缺了口的破碗在衰草丛生的院中,舀了几碗井水充饥。

   篱笆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和零落颓坯的木屋,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而院子的后面是树木丛生的大山,这让渔舟稍稍放了心。

   渔舟从锅里找出两个又臭又硬的窝窝头,蹙着眉头,就着清水逼着自己咽了下去。

   而床上那人早已烧糊涂了,撕心裂肺地咳一阵,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阵,嘴里溢着意味不明的胡话。渔舟与他无冤无仇,到底做不到见死不救,舀了一碗清水灌入他嘴里,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果然滚烫得很。

   宣竹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用脸去蹭,发出几声零落的叹息,似极为喜欢她手上的清凉,果然是烧糊涂了。

   渔舟拨开贴在他脸颊上的湿发,但见宣竹容颜土木形骸,不自藻饰,形貌昳丽,天质自然,更为醒目的是他左眼下方的泪痣,比朱砂还要妖娆三分,她暗叹:“如此颜色,也难怪她死缠烂打,可惜红颜祸水。相书上云:一生流水,半世飘蓬,这样的人不招惹为妙。”

   说完,便不带情绪地抽了手,从床底的犄角旮旯里掏出一个破罐子,摸出仅有的五文铜钱去了隔壁的王大娘家。

   渔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篮子鸡蛋,一壶酒和一斗米。

   宣竹醒来时,院子里的杂草消失得无影无踪,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依然破旧得不像样,然而锃亮得可照出人的影子,身下的稻杆散发着阳光的味道,一切都是如此地美好,宛若在梦中。除了一点,他有点不太好,身上几乎被剥得一件不剩,一/丝/不/挂的他,旁边立着他憎恶的渔舟,手里捧着一个破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惊、恼、怒、羞百般滋味齐涌上心头,紧紧闭上眼,伸手去抓被褥却捞了个空,僵直着身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用找了,都在外头呢。”渔舟抿嘴笑道,似乎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极为开心。

   “书……书呢?”他忽而不顾一切地抬头,目光如刀。

   渔舟笑意未减,朝院子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地道:“老娘还想多活几天呢。”

   宣竹似难以忍耐她的粗俗,眉间微微一蹙,然而目光扫过她脖颈上清晰的掐痕又飞快地垂下了眼睑,并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子。

   渔舟端着碗朝他迈进一大步,宣竹大惊,身子飞快地往后退去,避若蛇蝎。

   渔舟勾唇一笑,目光在他身上上下逡巡,似乎想看出一朵花儿出来。

   “休得无礼!”宣竹面红耳赤地喝道,色厉内荏一览无余。

   渔舟不疾不徐地摇了摇手中的破碗,让浓郁的酒香溢满屋子,她将碗放到床头,似笑非笑地道:“老娘是对你垂涎已久,但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宣竹回过味来,也知道自己这是误会她了,可是也是因为眼前这人劣迹斑斑,才让自己变得敏感多疑,道歉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难堪地抿了抿嘴。

   渔舟退开几步,扯过一条瘸腿的板凳在不远处坐了下来,双臂环胸,双腿交叠,自然而然地翘了个二郎腿,淡淡地道:“说起来,这是第二次救你了。”

   宣竹蹙眉看了看她那不住抖动的腿,眉毛抖动了一会儿,依然什么都没说。

   “先前没羞没躁地纠缠你,逼着你与我成亲,是我不对。老娘救了你两次,如今,就功过相抵吧。”

   宣竹露出惊疑和嘲讽的神色,目光中更是不加掩饰的质疑。

   “经过昨夜那事,老娘算是想明白了。男欢女爱讲究的是个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你这样的高岭之花倒也真不该是老娘这样的村姑能够高攀的。”渔舟慢悠悠地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宣竹冷冷地道,好看的眉毛高高挑起。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老娘对你没兴致了。以前见你长得好看,眼巴巴地跟着你,千方百计地想睡你,这两日见多了,瘦骨嶙峋的样子实在是咯牙。啧啧,你这身躯,比起那张脸来,真是有碍观瞻。”说着,渔舟摸了摸下巴,挑剔的目光将宣竹赤/条条的身子打量了个遍。

   宣竹额角的青筋不住跳动,用手按了又按才忍住心头的熊熊怒火,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面无表情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个纠缠不休的人突然露出弃之如敝履的神色说她厌弃了,就像猫忽然说不吃鱼了,能信麽?反正宣竹是不信的,他更相信这是她以退为进的手段。

   渔舟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多说无益,懒懒地道:“老娘想做什么,你以后总会知道的。对了,以后我睡里头。”

   她指了指后面用篾片隔出来的小隔间。

   宣竹再也难以按捺心头的怒火,冷笑道:“谁帮你弄的?你那老相好王大牛?”

   “对吖,你真聪明。”渔舟煞有介事地赞道,还高兴地眨了眨眼睛。

   “我还没死呢,你就如此急不可耐地找下家了麽!”宣竹厉声喝道。

   “你这副鬼模样大概离死也不远了。”渔舟缓缓地笑道,“竹大少爷,你既无心,我便休,老娘找谁又与你何干呢?”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恬不知耻了?”宣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问道,双眸一片猩红,几乎欲喷出火来。

   “本性如此,很抱歉现在才让您认识到。”渔舟一本正经地道,“要不你把老娘休了吧?”

   “你休想!”宣竹觉得额角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

   “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药罐子,你是给老娘衣穿还是给饭吃了?说难听点,竹大少爷您这软饭吃得挺不错吖。”渔舟讥讽道。

   宣竹被气得两眼一阵发黑,喉头滚动,舌尖布满甜腥之味,一口心头血猝不及防地喷了出来。

   渔舟无动于衷地望着他,淡漠地道:“你这副鬼样,若真停了药,大概阎王约你喝茶也不远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所以药还是先喝着吧。但是,这药也不是白喝的,每次抓药的钱,老娘会一笔一笔地记着,待你竹大公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时,再连本带利地一一归还吧。你好生歇着,等你身子好些,咱们便一拍两散。”

   宣竹抹去嘴角的血迹,抬头望着她,狭长的凤眸中盛满不加掩饰的惊愕与震怒,哆嗦着身子颤声道:“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还有,你……你哪来的银子买药?”

   说完,他抚着胸口重重地喘息,眉头紧蹙,又是一阵咳嗽。

   渔舟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扬了扬左手空荡荡的袖子。

   宣竹飞快地闪过难以置信的神色,他记得那只手腕曾经戴过一只玉镯,种质极佳,翠色鲜艳。只是,她视若珍宝,没少向他炫耀,今日怎麽转了性子?

   渔舟拍拍手,脚步轻快地出了茅屋,将被褥与布衣一并抱了进来,一股脑扔到宣竹身上便失去了踪影。

   宣竹怔怔地坐在床头发呆,心头乱糟糟的,暗中寻思:自醒来,她的脸还是那张脸,可行事与以前好像大大不同了,虽然言语一如既往地刺耳,举止一如既往地粗鲁,但说起话来不徐不急,有理有据。这还是她麽?可若不是她又能是谁呢?竟然有心思琢磨这些有的没的,自己大概真是病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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