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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给了王氏一个安心的眼神, 转而定定凝视蔺荀, “唯有一点, 你必须应我!”她一字一顿, 态度十分坚决。
“你答应我, 绝不伤我母亲兄长一分,绝不动平舆百姓一毫。你若应下这些,我便允你所有要求。”
蔺荀舌尖微抵下颚, 面色冷然, “若我不应呢?”
“若你不应, 我便从此处跃下!”她银牙紧咬, 掷地有声。
“阿妩!莫做傻事。”刘巽从后怕里回神,焦急劝告阿妩。
“娇娇, 你万莫犯傻, 你若走了,阿娘和你二兄该如何向你故去父亲和长兄交代?!他们由来疼你,你千万莫做傻事啊!娇娇,你听话, 你下来罢。”王氏平时在人前大都端庄自持, 此时此刻因阿妩所处之境,不由得在人前红了眼。
阿妩摇了摇头,反倒倔强与蔺荀对视, “我方才所言, 燕侯应否?”她目光灼灼, 急切想得一声肯定, 清亮的眸中似有火燃烧,照得她愈发妩媚动人,撩人心弦。
蔺荀忽而眯眼,扯唇露出一个大笑。
他这样抱着臂,遥遥地瞧着她,无再多言的意思。
四目相接,无声对峙。
庾清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蔺荀却一挑长眉,面上带笑,语气十分桀骜,“她既要跳,就让她跳。”
他这一生,最厌便是为旁人胁迫。
谁都不行。
何况,他原本便没打算要动王氏和刘巽,更没打算动这平舆的百姓。
最重要的是他认为阿妩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像她这样娇生惯养的豪门贵女,过惯了锦衣玉食的享乐日子,压根没有跳下来的胆量。
蔺荀的笑,落在阿妩眼中成了一种讥讽与藐视。
她与之无声对峙,良久,终于在心中得出一个结论。
这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就算她在此地站成一桩石像,他怕也不会动容半分……他对她的死活,压根毫不在意。
既然如此,那他为何还要大费周章的千里迢迢从蓟城南下至平舆来求亲?
阿妩一口银牙几欲咬碎。
她思索半晌,脑中忽如流水掠过一串串画面。
是了,当初她与她二兄辱他至甚,使他沦为整个大魏的笑柄,他甚至因她差点丧命,而今他们落势,他自然是抱着戏耍报复的心看笑话来了。
阿妩无声握拳,忍住心中汹涌的怒意。
风雨渐大,细如牛毛的雨丝渐渐缀落成珠,盘结在她一头鸦羽般的发上,透明的珠子顺着她的发梢一滴又一滴缓缓落下。
阿妩的心被冰冷的雨水泡冷,连带着最后不切实际的愿想也被冲刷干净,眸子渐渐黯淡下去。
近来她遭受这诸多变故,哭过恼过,恨过怨过,也曾想过逃避放弃,可她唯独没有想过……去死。
她舍不得阿娘,舍不得二兄……
阿妩扯唇,却发现自己压根笑不出来,只感到眼睛有些发酸。
反正都是要嫁人的,嫁不成王邈,嫁谁又有何区别?而今已是如此,日后总不会有这更差的处境。
何况她除了接受,别无选择啊。
细如落珠的雨打在蔺荀玄色的明光甲上,发出细碎的啪嗒声。他眉目染了湿意,隔着隐约的水汽看着墙垛上那个飘飘欲坠,仿佛一阵风都能吹翻的身影,眉目忽然冻住,冷如霜雪。
正待阿妩想通,打算从城墙之间的垛口退下时,脚下却陡然一滑,下一瞬,整个人就这样滑了出去。
“啊,娇娇,我的娇娇――”王氏神色疯狂,扑身去抓,却只碰到了一处一角。
桂妪见王氏大半身子都要探出,卯足了劲将她按住,“夫人。”
“阿妩,阿妩!”刘巽目眦尽裂,不顾阻拦忽似发疯一般往城墙奔走。
可惜他与阿妩所距甚远,要救她显然已来不及。
阿妩掉下的一瞬,浑身血液倒涌,脑袋一懵,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谁知迎接她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个披甲戴胄的陌生怀抱。
王氏瞧见这幕浑身脱力,不住后退,好在桂妪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刘巽也很是狼狈,大口大口大的松着气。
庾清一个眼神示下,刘巽便被蔺荀的人马再次架住。
城墙不算高,但离地还是很有些距离,阿妩坠入蔺荀怀中因巨大冲力逼得他连连后退,蔺荀强撑了几瞬想要稳住身形,无奈坠力太猛,最终不住摇摆几下,重重跌落在地。
恍惚中,阿妩似乎听到咔嚓的轻微脆响。
庾清瞧见这幕,神色颇有些凝重。
阿妩心跳如擂,脸无血色,咽了咽干涩的嗓子。
她整个身子几乎都压在身下男子身上,他身上冷锐的铠甲在方才不慎刮到了她几寸肌肤,好在只是些擦伤,并无大碍。
此刻,与冰冷铠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只箍在阿妩腰身上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料,阿妩能清晰的感受到从身下之人手心传来的力道和热意。她的下巴磕在他的胸膛,呼出的气息尽数喷洒在了他的身上。
因二人近在咫尺,所以阿妩清楚的嗅到他身上竟带了一种似兰草的淡淡香气,恰好她最喜也是兰草的味道。
这与她想象中不修边幅,邋遢不洁的武将完全不同,此人的身上完全没有那种令人不适难耐的味道。
阿妩并不知是谁助了她,只以为是蔺荀队伍里的寻常士兵,她动了动身子,手掌强撑在地借力,想要起身道谢。
谁知,下一瞬落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左手手腕被人狠狠握住,往前一送。
她再度跌回了他的怀中。
耳边传来一道让她战栗的声音,“翁主宁死,也不愿嫁我?”他咬牙切齿,眉眼如冰,隐隐伸出还掺了些阿妩瞧不分明的情绪,质问之声仿佛是碾碎了一般从他齿关挤出。
竟是蔺荀!
明明拂在耳畔的气息有些微热,阿妩却觉忽然置身冰窖,浑身都无法动弹。
“说话!”他声音里满是隐忍的怒意。
阿妩久久不动,落在腰间的手越收越紧。
“放开她!”刘巽再次与左右起了争执,欲向前解救阿妩。
“二郎,你先勿要多言。”王氏虽看不上蔺荀,但方才多亏他反应及时,否则就要酿成大祸,王氏道:“多谢燕侯救了吾女,地上寒凉,实在不便谈话。”
蔺荀却是未理,执拗地将阿妩禁锢。
“放手。”阿妩忍不住疼痛,紧抿红唇,对上了他幽黑冷萃,如野兽般眼。
不管他娶她所图为何,报复也好,泄愤也罢,她都别无选择。
如今二兄在他手中,他的数万兵马将平舆城围得水泄不通,她若不应他,那他父王镇守汝南多年的心血,她阿娘兄长,这平舆的一方百姓,又该怎么办?
阿妩撑在地上的左手骤然收紧,扣得地上的泥土有些变形,贝齿将下唇咬得泛白。
可是,她并不甘心啊。
年少时,她曾以为凭她的家世才貌,足以配得上世间最好的儿郎。
而今大难当头,才惊觉曾经这些引以为傲的东西不过虚幻泡影,毫无用处。若再来一次,她倒宁愿自己普通一些,免得引来各方人马觊觎,还连累至亲。
蔺荀见她久久不答,眸底晦色掠过,加大力气,攥住阿妩胳膊带向他,使她不得不与自己对视,“你愿也好,不愿也罢,但凡我蔺荀所求,不到手中,誓不罢休。”他目光冷萃,如天罗地网将她罩住,不给人丝毫喘息的机会。
“你最好……”清楚这点。
“我愿意。”阿妩微微闭眸,眼睫微颤,强忍着手臂上的痛意,打断他还欲再说的话。
闻声,王氏喝叫起来,“娇娇!”
王氏想往这边靠近,却不敢贸然下城,只能在城墙上急得团团转。
“阿妩,你身份高贵,如何能――”刘巽话还未完,蔺荀一个眼刀冷冷递了过去。
三番四次被刘巽打断,早将蔺荀磨得没了耐性,“伯先。”蔺荀一个眼神,庾清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汝南王奔波一日,想来乏了,先好好歇息罢。”
刘巽睁大眼,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旁边的士兵轻车熟路赏了一记手刀,随后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蔺荀眸光陡然深沉,转首对上阿妩,眼底是似有无声暗流涌动,他的声音沉了几分,“你说什么?”
阿妩半闭着眼眸,不与他对视。
虽竭力维持着平静,颤抖的声音还是泄了怯,“我说,我愿意嫁你。”阿妩料想他应是误会她宁死也不愿嫁他,拂了他的面子,才会惹他愤怒至此,“方才我是因失足跌落,并非有意寻短。”
“多谢……燕侯出手相救。”她对他颔首,干巴巴道谢。
蔺荀没有说话,陡然松了钳制她的左手。
阿妩如释重负,趁机起身,寻思半晌,她觉得这时候除了服软别无他法,稳住情绪,垂眸道:“我答应与你成亲,你……也应我一个条件,可否?”她此生从未在人前示弱服软,好容易才憋出这样的话来,语气是到位了,咬得发白的唇却泄了她心里的底儿。
呵,被逼急了,知晓向他示弱了?
蔺荀扯唇,用一种甚是漫不经心的语气道:“翁主方才言,只要我应下你的条件,你便允我所有要求?”
“自然。”
“很好,日后凡是我之所言,你都要有求必应。”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乐事,眸光微亮,扬起眉,故意半眯着眼用一种隐晦的目光瞧着她,“记住,是所有要求。”
阿妩从他意有所指的话里回过味,粉面生生憋出一丝血色,牙都快要咬碎才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她活了十多年,从未被人当面以这般羞辱,这个……这个粗鄙无耻,不知廉耻的武夫……
阿妩暗自握拳,憋得浑身发抖,心想总有一日,她要将今日的侮辱如数奉还。
蔺荀沉声,直呼其名,“梁正。”他冷笑,“你与一闺中小娘计较这些,成什么样子?”
梁正因他语气羞窘,暗悔一时失言,“是,是属下失言,还请主上责罚。”
曾引洛阳无数儿郎折腰的华容翁主如今虽家道中落,不复当年荣光,可再怎么说她也是这大魏的翁主,从今日起,她更是他们未来的燕侯夫人。
不管主上是出于何种缘故要娶她为妇,都不该是他一小小医丞能置喙之事。退一万步,就算主上娶了华容翁主真的是为了一雪五年前的耻辱,要如何欺她辱她,那也是他的家事,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个毫不相关的外人上赶着去踩?
蔺荀摆手,“罚就罢了,以后可莫要再这样背后磨叽,免得笑掉人大牙。”
梁正再不敢多言,只一心为蔺荀料理伤势。
庾清目光自梁身上掠过,在空中微停几瞬,忽道:“范阳卢氏虽为郡望,可经过元和元年那场动乱后,仍不长记性,私底下动作频频,妄想卷土重来,还好主上先前拒了卢太后赐婚。否则若真纳了卢氏之女,日后必然诸多忧患。”
提起范阳卢氏一族,蔺荀皱眉,神色有些厌恶,“此事以后勿提。”
庾清颔首一笑,“华容翁主其母出自名门琅琊王氏,其父为先帝的嫡亲胞弟,乃名副其实的宗室贵女。汝南国在百姓里声望素来也颇佳,且地势关键,为南北之要。再有那刘巽为人庸碌,毫无统帅之能……如今主上求得华容翁主,不但如愿抱得美人归,更是如虎添翼。”
最后他以一句话概括了娶阿妩的好处,“主上今得刘氏女,必当大用。”
蔺荀再怎么位高权重,也难改他出生低微的事实。
时下之人倘若想提高身价,最快的一条道便是与高门联姻。
刘妩不但出生高门,体内更兼有宗室血脉,最重要的是汝南国横梗在南北之间,地位十分关键。他日,若蔺荀真有意成事,刘妩身为大魏宗室贵女的身份必然能当大用。
蔺荀没说话,眼风落在庾清身上,微顿了一会儿,而后敛眸沉默,眸底深处,似有些难明情绪。
梁正闻言却是如梦初醒。
原是如此,娶华容翁主一人,当抵十个卢氏之女,难怪主上非要南下。
梁正想起自己方才所言,更是觉是闹了笑话,都怪他偏信了那些个不切实际的传言。
蔺荀见他欲言又止,干脆道:“有什么话就说。”
“主上,方才我有那般滑稽之言,只因误信了传言。”梁正面有窘色。
“传言?什么传言?”蔺荀日理万机,整门心思都在朝堂和军务上,这次也是听闻刘巽为许牧所擒的消息,轻车从简,昼夜兼程地赶到,他向汝南周边的南阳和颍川调兵,这才围了平舆,哪里有空管什么流言蜚语。
“我们此番来平舆求亲,洛阳那些个贵族皆言……”梁正有些难以启齿,蔺荀却不耐烦了,一个白眼落下,“方才都说了让你有话直言,别像个妇人一样磨磨唧唧。”
是个儿郎都忍不了旁人质疑自己的男子气概,梁正当下语如连珠,将路上听闻道出,“世人皆言,主人你此番结亲,是为强纳华容翁主为妾,借机将之骑在身下,欺她辱她,以报当年之怨。”
这世间强纳美妾的事情数不胜数,可强娶正妻这事,就不怎么常见了,再加上两家的陈年旧怨,蔺荀睚眦必报的凶名在外,也难怪旁人会有此言。
蔺荀脸色一沉,扯唇嗤笑,“我是那样蛮横不讲理,小肚鸡肠之人?”
庾清和梁正而言对视一眼,无言。
“主上宽宏待人,体恤百姓,怎会是那起子人?”梁正很有眼力,心中却不免默念,事实上,主上您某些时候的确是个蛮不讲理,心狠手辣之人。
“若真要纳妾,我何须亲自跑这一趟?”蔺荀愈想也愈觉可笑,渐渐对那些谣言有了几分兴趣,“除了此之外,还有什么?”
梁正神色尴尬,“这个,主人何时抽空,随意打探一番便可知晓。”
蔺荀眼含逼问。
梁正向庾清求救,“先生,当日你也在,我这脑子除了记医书药材,其他一向不佳,不妨你来说?”
庾清抬眉,面上的疑色滴水不漏,“孝直言的是哪日?”
梁正咬牙,看着眼前这个面色波澜不惊的狡猾男人,心道了声算你狠,而后脖子一梗,视死如归将那些传言告知。
“……那华容翁主往日是何等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当初拒婚之事闹得满城皆知,而今还不是要嫁那个伧荒武夫?说不定,连个像样名分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