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人的营地处于两山之间的一块空地,军帐林立,鹿砦相连,拉拉杂杂占了一大块。
苏璇一行归来之时,一些无事的军卒正在摔角嬉闹,校官也不拘管,营地内气氛散漫,各处都极随意。
左卿辞一路看过来,眼眸沉沉,到了主帐附近,一个熟人迎上来,正是殷长歌。
他一眼望见苏璇身后的几人,大感意外,“师妹和左公子?你们怎么也到了益州?师叔去见武卫伯可还顺利?”
苏璇跃下鞍,将缰绳交给来牵马的士兵,“左公子在武卫伯府等侯爷,我去时恰好碰上。武卫伯态度专横,不仅拒绝受令,还谴兵捉拿我们,就一起闯了出来。”
亲卫通报过后,左卿辞准备入帐去见靖安侯,他方看向苏云落,正在叙话的苏璇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左公子不妨自去,我还有许多事要询问阿落。”
苏云落偷瞧了左卿辞一下,一个字也不敢说。
左卿辞望了她一眼,独自迈入了主帐,他心事重重,还挟着郁恼的意气,随着帐帘一坠,光影转暗,纷杂的心思沉落下来,他抬起眼,静静的打量书案后的人。
曾经把孩子举起的昂藏将军早已淡去,只余一个沉默寡言的王侯,与金陵时相较,左侯眼角的细纹更深了,他正在书写信笺,看到儿子进来就搁了笔。
不等询问,左卿辞先开了口,“不要管什么御令,尽快远离西南。”
左侯的眉宇沉敛了一下。
左卿辞简短的述完武卫伯府所见,道,“时奕倡狂无状,必是知道你在路上就会受到袭杀,根本到不了益州。就算目前逃过一劫,待不死泉这个诱饵搅乱西南,时奕就会拥兵而反,杀尽益州的朝廷大员,你羁留在此处就是自寻死路。”
左侯沉吟片刻,反是笑了。
左卿辞越加凝重,“别以为这是危言耸听,六王要借西南做局,益州不过是个开端,中原必然还有策应。朝中能统兵打仗的重臣有几人?此番钦点你巡视,一定是有人暗中推动,想在路上将你除去,避免将来掣肘。”
左侯问的毫不相关,“你是为此而赶来益州?”
左卿辞满腹说辞给问得一滞,顿生恼意,“我只是不想有人稀里糊涂做了枉死鬼。”
左侯重新打量儿子,生出了几分感慨,“我以为唯有我死了,你才更为称心。”
左卿辞默了一瞬,侧过了头。
左侯的神情温和下来,有些欣然,“你变了一些,是因为那个胡姬?”
左卿辞没好气道,“与她无关,毕竟父子一场,提醒几句罢了。”
他语气不佳,左侯不甚在意,又道,“这次遇上苏侠士与琅琊郡主,听说了一些事,那个姑娘确是不同寻常,你打算如何待她?”
左卿辞正是烦乱,闻言冷下脸道,“我自有分晓,不劳他人过问。”
左侯知他任性不羁,劝多了适得其反,没有再谈下去,“我派人送你回中原,要是将来时局大乱,你就在方外谷避一避。”
左卿辞听了他的言语,心火顿起,“你还念着那些忠君的鬼话?当年无端葬送了母亲的性命,仍不够让你清醒?”
左侯一喟,“祸乱一起,殃及的是黎民百姓。”
左卿辞毫不掩饰讥诮,“那是应德帝的天下,你披肝沥血打出边境安宁,他转手去了你的兵权,毁了你的妻儿,到如今你还要护他的子民,山河万里,与你何关?”
这话已近叛逆,左侯拧眉不语。
左卿辞冷笑,“我就知道让你到西南必定有诈,却没料到他们这般急切,要不是巧遇正阳宫的人,你此刻还能有命在?时奕听闻你在城外拥兵而待,立刻要将我扣为人质,如此蠹虫也能食禄享恩,窃踞高位,究竟是谁之过?”
左侯也不争驳,只道,“一个武卫伯还奈何不了我。”
左卿辞索性说得更直接,“六王难道只有这点手段?他以不死泉为饵,加上武卫伯的助力,被引到西南的青壮一个都走不掉,楼船沿水路直逼金陵,朝廷唯有仓促出兵,等军队启行,金陵空虚,六王趁势发作,届时旧帝暴毙,新帝登基,大军掉头也救之不及。”
案上的铜虎镇纸泛着冷光,左侯长久的静默。
左卿辞嘲道,“在想化解之策?六王圣眷正隆,手段又极缜密,根本拿不到实据。刺客是来自威宁侯身边又如何,谁都知道他已经瘫了,能谋划什么?稍加辩白都不会有人信,反显得你别有用心,更别谈用此事牵出六王,应德帝只怕还要治你个诬告皇亲之罪。你什么都不能说,只有推称伤病不能成行,袖手事外,让六王与天子去争,管他谁胜谁负,若是金陵遭逢兵灾,我自会设法将晴衣与姑母带出来。”
营帐外有都尉来报,打断了父子的对谈。
左侯没有再说,道,“我让人收拾一间军帐,你先休息。”
左卿辞烦乱之际,苏云落同样不安。
这次给师父撞了个正着,左卿辞又不在身侧,纵然有师娘在营帐中陪伴,她依然惶恐,说完近些年的经历,什么勇气都没了。
苏璇在慢慢的打量,他的小徒弟已经长大,成了亭亭玉立的女郎,依然与当年一样乖巧。他从没想到,这个一直让他疼怜的孩子会有如此惊人的意志,拼尽一切将他从黄泉拖回人世,也不知历过多少苦难磨折,受过多少欺凌摔打。
过了好一会,苏璇才道,“怎么连剑也弃了,你改修了软兵?”
苏云落被问得无地自容,脑袋几乎垂到地上,嗫嚅道,“――剑――不好隐藏,我怕被人看出来历,我对不起师父,明日就改回来。”
对面的人沉默了半晌,道出了一句话,“阿落确实做了许多错事。”
苏云落腿一软,已经从椅子跪到了地上,见一双靴子走近,她几乎战栗起来,忽然头顶被轻抚了一下,耳畔响起世上最亲近的声音,“可师父犯了更多的错。”
一股力量将她扶起来,抻平肩背,扶正头颈,苏云落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人,听着他一字字的话语。“你靠自己站得比任何人都直,对谁都不必弯腰,我此生做过最好的事,就是收你为徒。”
苏云落呆住了,无数的苦痛与心酸,一瞬间化成了快慰的满足,她的眼泪不可抑制的涌出来,啪然坠落在衣襟,情不自禁的牵住了苏璇的袖子,“师父――师父――”
她像一个孩童般唤了一声又一声,寂寞彷徨了多少日夜,这一次终于有人一声声应。
苏璇望着她历尽艰辛依然纯挚的脸,微哑了声音,“不用剑也无妨,我教你的太少,你却比谁都学得多,是师父不好,误了你。”
苏云落情绪激动,说话都有些乱了。“师父没有误我,旁人都嫌弃我,只有师父一直对我好,肯养我教我,从来不嫌弃我笨傻。”
一旁的阮静妍早已热泪盈盈,上前拥住了她。“阿落,你师父很骄傲,有你这样好的徒弟,是他一生之幸。他很后悔当年没有多陪你,还牵累你良多,全是因你的拼命努力,你师父才得以重生,你是世上最值得疼惜的孩子,让我代他好好抱一抱你。”
温软的怀抱有无尽的理解,殷殷的话语融化了不安,苏云落眼泪长流,阮静妍亦是哽咽不已,“都是我不好,不然你师父也不至于中毒,是我害得――”
苏云落急急打断,不让她说下去,“那是恶人做的,不怪师娘,现在师父好了,师娘也很好,只要师父师娘以后每一天都快活,我就很欢喜。”
几句话说得帐内的都有了泪,帐外的殷长歌也听得眼眶发潮,忽见左卿辞向营帐而来,他立时收住心神迎上去道,“左兄见谅,里面师叔正与云落叙话,还请稍待片刻。”
左卿辞笑了笑,“久别重逢,自当如此,我在此暂候便是。”
苏璇听见帐外的对答,想起久悬的忧虑,正好二女的情绪略为平静,遂问道,“阿落,你与左公子是彼此钟情?”
苏云落方将师娘扶回椅上,她心情激荡,并未留意外间动静,闻言脸颊一红,点了点头。
苏璇略略放下心,又问,“你与左公子同行,究竟是以何种身份在他身边?”
这一问苏云落却是答不出,犹豫片刻才道,“他待我很好,我也不在意这些。”
这正是苏璇最担心的一点,顿时蹙起了眉,“左公子到底视你为妻还是妾?”
苏云落听出师父有所不满,惶然道,“他没有视我为妾,阿卿帮了我许多,为我冒险入血翼神教,即使我身中蛇毒,遍体溃烂时也不曾扔下我。他不会武功,却倾尽全力的助我护我,除了师父师娘,再没有人对我更好了。”
苏璇一直担心她心地纯善,尝尽冷眼,略得温情就陷落下去,未必能辨对方真心。此时一问她又急又慌,显然与对方纠葛已深,说多又怕伤了她,不禁踌躇。
阮静妍柔声安抚,“你师父没有别的意思,左公子肯为你冒生死之险,心意绝对不假,只是你们情投意合,你却身份不明,难免受旁人所轻,不是长久之道,你师父不希望你受委屈。”
苏云落局促道,“不管是何种身份,世人始终瞧不起胡姬,我已经习惯了,只要他不看低我,其余的都不算什么。”
阮静妍听得不妥,执住她的手正色道,“阿落,世人有所歧见,难道你也如此看自己?即使左公子潇洒不拘,并非世俗之人,也该清楚名份对你意味着什么。我与你师父同样未经媒妁之言,我尊他为夫,他敬我为妻,坦荡可告天地;你与左公子难舍难分,外人看来却一尊一卑,敬他而轻你,怎么能算妥当,左公子既然有情,也该为你想一想。”
苏云落羞惭交加,心乱成一团,良久才道,“我没想过太多,只要他喜欢,我就随着他;要是他的心变了――我自会离开――我一人也能过下去,师父和师娘不必担心。”
她面色泛白,声音都涩了,阮静妍不好再多说,与苏璇对望一眼,俱是忧虑。
营帐外的左卿辞心不在焉的听着殷长歌的闲叙,长眸幽沉,晦暗得看不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