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鱼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但她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便盛了粥,默不作声地埋首喝着。
整个府邸都是太子的, 太子想住哪儿就住哪儿,自不是她能干预的。
隔日,谢怀璟便命人把西厢房清扫了一遍。阿鱼依旧住耳房,谢怀璟住主屋, 和阿鱼的屋子就隔了一堵墙。
近水楼台先得月——谢怀璟就是这么想的。他料想这世间并没有平白无故的接纳与喜爱,他只有足够靠近阿鱼,才能慢慢地侵占她的世界。
谢怀璟觉得阿鱼心中向往的就是傅延之那样温和敦厚的君子——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 但傅延之确实是非常出类拔萃的少年, 而阿鱼就是和这样清风朗月般的人物一起长大的, 本身就存了几分仰慕依赖, 更何况傅延之那厮还说要娶阿鱼!阿鱼这么懵懂好骗, 肯定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应当嫁给傅延之。
没关系,谢怀璟心想。阿鱼只是被傅延之哄骗了, 她还不懂情投意合的滋味, 也不明白嫁人意味着什么。
他会慢慢教她的。
***
年节将至。
本朝建国之初,皇族孱弱,功臣良将威高震主。太|祖皇帝便大举封赏, 赐宗室诸王封地,许他们私募护卫军, 共保江山, 所谓“外卫边陲, 内资夹辅”, 是为久安长治之计。
但也埋下了祸患——到了先帝那一辈,燕王借招募护卫军之名,养了一批私兵,意图谋反篡位。后来功败垂成,燕王府一众仆役、女眷均被斩杀。
彼时燕王膝下还有一个不满周岁的男婴,原先也是要处死的,只是先太皇太后——当今天子的皇祖母慈悲怜悯,说“稚子何辜”,这孩子的性命才得以保全。
但也没有赐他封地,只将他安置在废弃的燕王府里。今上继位后,随随便便给了他一个“安王”的虚衔。
宗室男儿多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大婚,身份贵重些的,还要同时纳两个贵妾进府。如今的安王已是弱冠之年,仍旧没有娶亲——一则,安王身份尴尬,着实不是良配,京中的夫人们太太们大多瞧不上他。二则,安王这几年都没声没息的,天子都已经忘了这个堂弟,自然想不起来该给安王指一门亲事了。
也是前几日太后说要在年前把柔则公主的驸马定下来,天子才恍然想起安王这个人——这一辈的宗亲,就剩安王还没娶妻了。
便着人把宫中那些落选的、原本要遣返还家的秀女挑出来,拟了份名单给安王送去,让他自己选一个可心的王妃。原也是好意,但多少有些折辱的意味——谋反罪臣之后,连选妻子都要从朕挑剩的秀女里选。
安王倒是乖觉恭谨,毫无异议地接受了天子的安排,在名单上勾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秀女。
后面便是冗杂的嫁娶之事,天子不想再管,全丢给了太子。太子又把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丢给了傅延之,当着一众东宫属臣的面,信赖万分地说:“傅卿处事最为稳妥,定不会教我失望。”
于是傅延之无可避免地忙碌起来。
在傅延之看来,太子固然是有意针对他,才把这种繁杂且不容有差的事务交给了他。但落在别人眼里,这却是储君信任他的表现——储君还夸他“最为稳妥”呢!
那些同定远侯相熟的大臣听见了风声,都笑眯眯地祝贺定远侯:“令郎果真不是池中之物。”
定远侯本想请封长子为世子,如此一来,心又有些偏移了。
——谢怀璟的本意确实是针对傅延之,万没有想到自己阴差阳错帮了他一把。
不过他现在也没工夫搭理这些——废后徐氏的兄长徐自茂又升迁了,朝中的格局隐隐有了改变。
古往今来,就没见哪个皇后被废之后,娘家不被牵连,还越过越好的。
朝臣们也看出来了,天子还是挂念徐氏的。
竟有些急于献媚的天子近臣上奏请旨,说“后位虚悬,不利于国朝”,奏请天子复立徐氏为后。
天子明面上严词拒绝了,暗里却给了那些近臣不少赏赐。
众人琢磨出味儿来,纷纷跟着上奏,恳求天子恢复徐氏皇后的尊荣。
当然也有许多正直无畏的大臣坚决不同意,太子不着痕迹地引导着这些人,一面宣扬废后失德的行径,一面拼死劝谏天子不要复立徐氏。
谢怀璟挺记仇的,徐氏得势的时候是怎么迫害他的,他一点都没忘。
现下两派还在博弈,暂时还没能分出胜负。但这事说到底还是皇帝的家事,最终结果如何,还要看天子的意思。天子毕竟对徐氏情根深种,那些反对他立后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打压,便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因而这几日谢怀璟的心情都不太好。
但他不会在阿鱼面前表露出来——既然阿鱼喜欢温润如玉的郎君,谢怀璟就尽量把自己温和善意的一面展示给阿鱼看。其实他内心深处一直想把阿鱼关起来,不让她见任何人,但他知道阿鱼一定不喜欢这样。所以那些阴郁卑劣的念头都被谢怀璟藏了起来。
他要让阿鱼觉得,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的正人君子。
***
除夕那天,府上来了个宫女,点名要找阿鱼。
阿鱼急匆匆地跑去见了,那宫女笑道:“丽嫔娘娘让婢子过来赏几样东西。”
阿鱼愣了一下,“丽嫔娘娘?”
宫女说:“正好赶上年节,宫妃都晋了位,陛下圣恩,昭仪娘娘被升作丽嫔了。”
原来是燕仪啊。阿鱼点了点头,笑着说:“倒不曾祝贺娘娘。”
那宫女拿出一个黑漆木匣子,道:“这便是娘娘赏的新年礼。”
盒子看起来不大,托在手里却沉甸甸的。阿鱼笑吟吟道:“谢娘娘赏。”她嘴甜,又说了不少恭贺新岁的好话,然后才小心探问起了燕仪的近况,“娘娘近来过得如何?”
宫女苦笑着摇摇头,“徐娘娘正当宠呢,各宫主子的日子都不好过。”
阿鱼又是一懵:“徐皇后……她又当皇后了?”
宫女道:“倒没有当皇后。”她望了望四周,见没人才悄声道,“太后娘娘不许陛下立她为后,陛下却不忍她在冷宫过年,便退而求其次,封了贵妃,从冷宫接出来了,照旧住凤阳宫,就差个封号,旁的都跟正经皇后没差别。”
阿鱼想到徐贵妃曾经横行后宫的跋扈模样,便大致猜到如今燕仪是什么样的处境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又觉得正年节呢,叹气不吉利,便强笑着说:“多谢姐姐告知。”
宫女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赶着宫门落钥的时辰回去了。
***
阿鱼回屋,把燕仪送的木匣子打开。里面塞了不少东西,有一个十字捆好的草纸包、一封厚厚的信,还有两支缀南珠的金簪子。
阿鱼先寻了把小剪子,把纸包拆开——里头是香香软软的葡萄奶酥。
阿鱼不禁抿嘴一笑。
有一年除夕,淑妃忽然想吃葡萄奶酥,但司膳房的人都去过年了,只剩阿鱼和燕仪两个人。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找来葡萄干,给淑妃烤了一盘奶酥饼。各自掰了一块尝味道,才发现这一批葡萄干实在太甜了,奶酥本身也是甜的,两个甜味撞在一起便显得过于甜腻了。
偏偏淑妃尤其不爱甜口。
阿鱼和燕仪不敢就这么交差,都急得团团转。最后阿鱼灵光一闪,说:“要不咱们稍微放点盐,做成咸口的?”
燕仪也没有别的法子,便点头应了。两人分工协作,不一会儿又做了一盘子葡萄奶酥出来。提心吊胆地尝了尝味道,才发现那微咸的奶酥和齁甜的葡萄干配在一起,竟是难得的融洽。一口咬下去,酥香松软得很,口中尽是甜咸交错的滋味,还有淡淡的奶香。
两人便将这盘新做的葡萄奶酥给淑妃送去了。过了一会儿,还得了淑妃的赏银,夸赞她们“心思奇巧”。
此时此刻,阿鱼捻起一枚葡萄奶酥尝了尝——嗯,是咸味的。
没想到燕仪还记得这件事。
阿鱼又展开信。燕仪在信上写道,那两支缀南珠的金簪子是她拜托尚功局偷偷制的,都没有入档,让阿鱼放心戴,就算是她赠给阿鱼的生辰贺礼。那些葡萄奶酥也都是她亲手做的。末了还追忆了一番以前在司膳房的日子,收尾是一句“虽疲累,却好过如今”。
阿鱼便知道燕仪如今过得有多么不畅快了。
——即使这般不遂意,仍记得阿鱼是除夕这一天的生辰,还特意让侍女过来送了礼。阿鱼心底当真欢喜。只是想到徐贵妃得势,燕仪肯定要受不少委屈,自己又什么都帮不了她,阿鱼就高兴不起来了。
***
除了燕仪,谢怀璟也记得阿鱼的生辰。
腊月三十,傍晚时分,天色昏昏暗暗的,阿鱼站在院子里,踮脚去折梅花的花枝。天气冷,她的小脸被北风刮得粉扑扑的,与那新开的红梅互相衬着,反倒显得更加娇艳了。
谢怀璟正坐在屋里翻书,一抬首就望见了阿鱼。
这便是住得近的好处。这几天梅花开得最好,阿鱼常常跑出屋子折几株梅花,酿酒或是晒干制茶,那梅树正好对着主屋的窗户,只要阿鱼跑出去摘梅花,谢怀璟就能瞧见。
外面风大,像是要落雪了。阿鱼似是觉着冷,哈了哈手。谢怀璟搁下手中的书,翻出一件厚毛斗篷,正要出去,阿鱼便进来了。
手上还拿着一把梅花枝。阿鱼把花枝一条条地插进梅瓶,又往外走了。
谢怀璟叫住她:“出去做什么?”
阿鱼回首笑道:“似乎要下雪了,我先出去等着,燕京的雪景都很耐看。”
谢怀璟便把斗篷给阿鱼披上,想了想,又随阿鱼一起走出房门,耐心温和地说:“那我陪你等着。”
阿鱼冲他笑了一笑。谢怀璟不动声色地弯起嘴角,随口问她:“今天是你的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阿鱼摇了摇头。她望着四围的景色出神,半晌又道:“其实也有一件……”
她说到一半又不说了。谢怀璟追问道:“想要什么?”
阿鱼面带笑意:“我想回江宁。”
谢怀璟脑中嗡的一响。
就在此时,一片飞雪飘到了两人面前,仿若一个大雪纷飞的预兆,很快纷纷扬扬的雪花就飘落得到处都是。没一会儿,那红艳艳的梅花上便沾满了晶莹的雪花,却犹有暗香浮动而来。
谢怀璟的声音有些干涩:“不是说燕京的雪景很耐看吗……怎么又想回江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