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延之说完, 又不自觉地朝阿鱼那儿张望。
定远侯府产业颇多,在风景秀丽的翠微山脚就有一处十来亩的小别庄。自从上个月宫中传出消息, 要给傅延之和柔则公主指婚,傅延之便借云游之名,来这处别庄小住。
这事万氏也是同意的——她知道傅延之一心想娶阿鱼,只怕连公主也入不了他的眼。再者, 她这个当婆婆的也不希望儿媳妇的身份有多尊贵,免得夫妻间相处,自己儿子处处都要忍让。
傅延之打算等柔则公主的驸马人选定下来了, 再回定远侯府。这一个多月来, 他每日都会上山走走, 山间枫林胜火, 落叶点水, 清晨的山风还夹杂着朦胧的水汽,清清爽爽地拂面而来, 心境都被涤荡得澄澈明净了。
倒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阿鱼。
兴许是阿鱼想来京郊赏秋, 太子便带她过来了。或是太子想来翠微山走走,单独捎带了阿鱼。不论哪一种可能,傅延之都不是很乐意接受——显然太子没把阿鱼当一个普通的侍女看。
谢怀璟见傅延之总往阿鱼这儿瞟, 不由向前半步,挡在阿鱼身前, 神色倒是漫不经心:“傅卿既然没有离京远游, 那就回朝述职吧。”
与其让傅延之悠哉乐哉地游山玩水, 还有闲情逸致吹笛子, 倒不如让他回朝,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再给他安排一些繁冗的公务……谢怀璟恨恨地想。看他还怎么腾出工夫惦记阿鱼。
傅延之自然不能推辞:“殿下器重,臣万死不敢辞。”缓了缓,又说:“殿下,可否容臣与舍妹单独说几句话?”
谢怀璟扬起声调“哦”了一声,笑道:“傅卿有话直说便是。难道说,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这言下的意味便深远了。储君“听不得”的话,不外乎是“谋反、叛乱”一类。
傅延之只好笑了笑,道:“殿下言重了。”他朝谢怀璟身后看去,眸光不禁温柔起来,“最近天凉,妹妹记得多添些衣裳。”
阿鱼乖乖地点头,还笑吟吟地说:“二哥哥也是。”
谢怀璟没想到傅延之会说这么平淡质朴的话,但仔细品品又觉得这两人一问一答着实熟稔,兴许以往每年天气转凉,他们都会这样关心彼此。
这般想着,只觉得那朴素家常的话语里又生出了许多小意温情。
谢怀璟不禁心烦意乱,凉飕飕地说:“阿鱼有我照管,就不劳傅卿挂心了。”
说着便拖着阿鱼往回走,道:“不早了,我们回去。”见阿鱼的眼光还流连着山间的悬泉飞瀑,语气又柔和下来,“你若是喜欢这里的景色,以后我再带你过来。”
傅延之:“……”他才说了一句话,太子就把人带走了……当真是手握权柄的天潢贵胄,再如何圆滑周全,骨子里也是专横强势的。
阿鱼单纯柔软,她应付不来太子这种人。
傅延之抿了抿唇,目光追着阿鱼下山的背影,正好谢怀璟回头,径直盯住了他,似笑非笑道:“傅卿可别忘了尽快回朝述职。”
傅延之:“……”
***
阿鱼还没开窍,性子也如傅延之想象的那样单纯,便没有察觉到太子和二哥哥为了她暗里交锋了一场。
只是难得出来一趟,还没玩多久就回去了,觉得有些可惜罢了。
但回府之后,看到新蒸好的螃蟹,心里那点遗憾便消失殆尽了。
俗话说“九雌十雄”,九月份吃雌螃蟹最好,蟹黄丰满细腻。仅仅佐着盐和生姜上锅清蒸,便足够清鲜味美。若要吃得文雅,还需拿一套“蟹八件”。宫中诸技艺都很考究,蟹八件都是银制的,整整齐齐地摆在一个荷叶形的盘子里,玲珑又精细。
阿鱼不是特别讲究的人,吃蟹从不用腰圆锤、镊子、长柄斧那些器具,她觉得那样吃虽然雅致,但不够尽兴。倒不如直接把蟹壳翻开,先把金黄油亮的蟹黄刮出来吃干净,再把蟹腿掰成两截,拿签子稍稍一推,那雪白鲜嫩的蟹腿肉就出来了,蘸点姜醋,也是极鲜美的风味。
——这吃法简单,也畅快,阿鱼就爱这么吃。吃着吃着便发现谢怀璟总在看她,阿鱼抹了抹嘴唇,羞惭却坦然地说:“我向来都是这么吃蟹的……可能我就是个俗人吧。”
她俗也俗得率真。谢怀璟不禁笑了,“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我又不嫌你。”又不觉想到傅延之……想起那日晚妆说,傅延之想娶阿鱼,还对阿鱼坦露了心意,阿鱼还点头应了。
谢怀璟的心思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起先以为这对表兄妹素昧平生,后来才知道他们彼此熟识,且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到如今,他已经不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阿鱼和傅延之只是寻常青梅竹马的情谊。
但他觉得阿鱼应该是属于他的,应该待在他的身边——倒也不是全然的,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的占有欲——谢怀璟觉得,他也是喜欢阿鱼的。
或许这份喜欢最初源于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但谢怀璟确信,就算他没做那些梦,他也会喜欢上阿鱼。
他希望阿鱼也能喜欢他。不能因为他的喜欢比傅延之来得晚些,便忽视了他的心意。
当然人心是最难易的,若阿鱼一直不喜欢他,他也没有办法——想来届时他只会一意孤行地把阿鱼强留在身边。
那便是极悲哀的境地了。谢怀璟并不想走到那一步。他心底盼望的,仍旧是水到渠成、真心实意、别无旁骛的两情相悦。
阿鱼正在舀冬瓜丸子汤喝,忽然听见谢怀璟问她:“还想再去翠微山吗?”
阿鱼咬着丸子点头。这份冬瓜丸子汤做得精细鲜美,肉丸子里添了蟹腿肉,应是和着蛋液一起剁的馅,一口咬下去只觉得肉质紧实,不肥不腻,还有蟹肉的鲜味蕴在里头。冬瓜没像平日那样切成薄片,而是挖成了丸子大小的球状,一个个碧莹莹的跟翡翠球似的,汤汁的鲜香滋味全浸进去了。
谢怀璟说:“那等过几日朝中休沐,我再带你去一趟翠微山。”
如果没有傅延之,翠微山的景色还是很值得一看的。说不定阿鱼常常同他结伴出游,就渐渐喜欢上他了。
阿鱼当然不明白谢怀璟在想什么,听到过几天还能出去玩,顿时觉得今天所有未尽的遗憾都被弥补了。于是更开心地吃了一枚蟹肉丸子。
***
谢怀璟说到做到,五日后,他便带着阿鱼坐上马车,驶往了京郊的翠微山。
傅延之也终于回到了定远侯府。
——他倒是想在别庄多待几天,可是前几日突然来了一批官兵,把翠微山封了起来。傅延之便问其中缘故,官兵们也不甚清楚,只道:“好像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以后这座山便归皇家了。”
然后又尴尬地搓了搓手,同傅延之说:“傅二公子,这个庄子您也不能住了,太子殿下有令,这处别庄也纳入他的名下了。”
傅延之不禁愣了愣,说:“这……殿下岂不是在侵占私产?”
便有个知晓内情的官兵笑道:“太子殿下昨天遇见了定远侯,提了一嘴这个庄子,定远侯就主动把庄子赠给了太子殿下,殿下高兴得很,还赏了定远侯一箱金银珠宝。不过话说回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说这个庄子,这天底下哪一块地不是太子的?”
傅延之:“……”爹!我还住在别庄呢!
再想想太子命他回朝述职,他已拖延了好几日……傅延之干脆收拾东西回家了。
***
其实谢怀璟这么做的初衷很简单。翠微山风景秀异,京中的文人墨客都爱来这儿吟诗作赋,既然上次来能遇见傅延之,下回再来说不定会遇见王延之、李延之……谢怀璟不希望阿鱼看见这些人。倒不如把这块地圈起来,归为皇族所有,外人皆不可入。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就不会出现在阿鱼面前了。
阿鱼见不到别人,就只能喜欢他了。
***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才十月,北风便呼啸着席卷了燕京城。冬日用的厚褥子、手炉子、夹棉的袄裙,都取了出来。用膳的时候也常用温鼎慢慢煨着饭菜,免得还没吃几口菜就凉了。
也到了最适宜吃公螃蟹的时节。这时候的公蟹又肥又壮,蒸熟之后,那丰腴厚实的蟹膏就成了半透明的膏脂,也会夹着一点点蟹黄,吃到嘴里微微有些弹牙,鲜美得很。
阿鱼吃蟹膏不爱蘸醋,总觉得蘸了醋就失了最鲜最纯的那一份本味。谢怀璟见了,便把盛姜醋的碟子往阿鱼面前推了推,道:“螃蟹太寒凉了,蘸点姜醋再吃。”
阿鱼不肯,小声嘟囔道:“那样不好吃……”
谢怀璟轻咳一声,“……太医说你体寒,不能吃太凉的东西。”
——阿鱼每次来身上都要痛得死去活来,有时候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浑身冒着冷汗瘫在床上,最喜欢吃的点心都不想吃。月前,谢怀璟特意请太医来给她看诊,太医细细摸了脉,道是“苔白而脉沉紧,寒邪凝滞胞宫”,饮食要格外当心,生冷的东西能不吃就不吃。
太医料想谢怀璟定不会为一个寻常侍女延医请脉,便偷偷跟谢怀璟说:“倒也算不得什么大病,性命定是无虞的,只是将来子嗣上要艰难一些。”
谢怀璟便问:“那还能不能治好了?”
太医也不敢打包票,只说:“仔细吃药调养,兴许慢慢就好了。”
但阿鱼嫌吃药太苦,一直不怎么肯吃。谢怀璟便盯紧了她的吃食,不让她吃太过寒凉的东西。
此刻见阿鱼终于乖顺地将蟹膏蘸了姜醋,谢怀璟满意地笑了笑,随口问道:“现在天气冷,你屋里用熏炉了没有?”
阿鱼点点头:“已用了,挺暖和的,夜里只消盖一床被子。”
谢怀璟道:“我倒觉得夜里冷得很,总有风吹到屋里来。”
阿鱼说:“许是伺候的姐姐们忘记关窗户了,殿下临睡前再交代她们一句便是。”
她已吃完了一整只螃蟹,才擦了手,正打算盛碗虾仁青菜粥喝,便听谢怀璟道:“一定是我那屋子漏风。”
阿鱼愣住,连盛粥都忘了——这府里哪个屋子漏风,您屋子也不会漏风啊,太子殿下!
谢怀璟又问:“你屋子漏风吗?”
阿鱼茫然地摇了摇头。
谢怀璟便温和地笑了起来:“那我就搬去西厢房,与你同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