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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玉面修罗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17258 2024-10-21 22:56

  嘉语和昭熙给宫姨娘送行, 在半个月之后。

   嘉语很少见过清晨的洛阳,太阳还没有出来, 云雾弥漫,屋宇连城, 从始平王府一直延伸到城外。

   要说的话, 这半月里都已经说尽,到了临别, 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

   眼看着宫姨娘登车, 部曲渐次跟上, 风吹到脸上, 还是凉凉的。太阳还没有出来。嘉语说:“哥哥,我们回去吧。”

   昭熙应了一声,勒住缰绳与嘉语并骑。他知道嘉语心里不好受。他幼时受宫姨娘照顾,后来却是聚少离多。而三娘一直在宫姨娘膝下, 如果不是……何至于此。想到这里, 昭熙忍不住喊道:“三娘!”

   “嗯?”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阿袖。”他这时候已经接受了阿袖算计三娘这个事实, 但是回头想想, 竟不知其始, “阿袖什么时候开始对你——”

   “我不知道。”嘉语说。

   昭熙沉默了一会儿, 马蹄子踩在风里,毛顺着风扬起,昭熙打了个喷嚏:“那么……知道阿袖为什么这么做吗?”

   “不知道。”嘉语这么说, 停了片刻, 却说道, “表姐心气儿高。”

   “嗯?”昭熙转脸看住她,淡青色的帷幕在她脸上飘飘的,像是连眼睛都被蒙了一层雾气。帷幕上绣了许多浅金色的兰花。

   “起初……”嘉语微仰了面孔,天渐渐蓝了起来,云列如鱼鳞,“我们还小的时候,姨娘心疼我没娘,阿爷又不在身边,袖表姐又比我年长,大约就是,姨娘总叫她让着我……那时候袖表姐才多大……”

   起初……贺兰袖未必能看到其中的好处,但是她那样一个聪明人,后来自然就会知道了。也许是从下人的闲言碎语里,也许是别的。起初不情愿,后来就变成了有意诱导。她明面上吃的亏,总能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待到了洛阳——

   “洛阳这样一个贵人云集的地方,”嘉语叹息。洛阳这样一个贵人云集的地方,她都算不了什么,何况贺兰袖。她们姐妹一脚踏入,就如同跌进了万花筒,“……袖表姐并没有别的。”

   她没有战功显赫的父亲,没有圣眷正隆的继母,也没有日后定然会大放光彩的哥哥。她的母亲固然爱她,但是并不足以让她依靠,更不足以给她带来荣耀和身份。她没有别的,她就只有她。

   她没有别的办法——要让所有人看到她,就必须有人被她踩在脚下。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并不是因为她对不起她;不是因为她们之间有什么仇恨。正因为没有,如今想来,才格外悲凉。

   或者她觉得她损失得起。她损失得起她的名誉,她出身已经足够尊贵;她损失得起富贵,她从来没有缺过这个;她损失得起姻缘,那是她自找的,求仁得仁——又怎么会承受不起。

   到后来,一步一步……她当然知道她损失不起她的父兄,那是她最后的底线,然而她还是这么做了。

   说到底不过是,她的损失,她不在乎!

   她为什么要在乎——

   那是她的人生,不是她的,她为什么要在乎?说姐妹情深,姐妹再情深,她能把她的父亲分她一半吗?她能把她的哥哥分给她吗,还是她能把她的姓氏赠与她?不不不,都不能。她拥有这么多,她还抢走了她的母亲。

   昭熙并不能懂嘉语此时的心情,但是略略一推,也大致能够猜到贺兰袖要的是什么。当时叹了口气,说道:“早知道如此、早知道会如此……父亲当初就不该……”

   嘉语“啊”了一声:“什么?”

   “如果阿袖不是养在府里,自然就不会……”昭熙说,“父亲当初是为了把姨娘把她从贺兰族中抢回来,后来是怜惜她无依无靠,不然也不会……如果不是这样,给姨娘找个老实男人——”

   也无须找高门,大致是七品上,如果寒门出身,没有别的倚仗更好,有始平王在,自然不敢欺负始平王的小姨子;贺兰袖不入住王府,自然会明白自己的身份……如此,方可平安。

   “……之前还说要回平城,去找户人家来洛阳,也让姨娘有个走动的地儿。”昭熙又道,“却不想这一向事多,竟没能成行。”

   嘉语还沉浸在昭熙之前的话里——她怎么没想到呢。从前是在平城,姨娘要照顾她和贺兰袖,后来……父亲把宫姨娘搁在家里,并没有把她当妻子……甚至没有把她当妾。她就只是他的小姨子,从前是,一直是。

   放出去与人做正头娘子不好过这样?

   “待姨娘回来……”嘉语道,她并不认为宫姨娘能找到贺兰袖,这一路远去千山万水,决心代替不了行动,到钱花完,再无路可走,宫姨娘兴许就能回来了——至少她盼着是如此,“哥哥,我和父亲说……”

   “说……什么?”昭熙反而一怔。

   “要是姨娘愿意,”嘉语道,“要是姨娘愿意,让父亲留意,咱们……给姨娘说门亲吧。”

   嘉语说这个话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们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宫姨娘从出始平王府的大门开始,就没有想过再回来。她知道阿袖对不住三娘。她也不能让阿袖再回来面对三娘,三娘说过不会放过她。她如今想的不过是,找到阿袖,在哪里找到阿袖,就在哪里过。

   在哪里都好,平城也好,朔州也好,她就守着阿袖过日子——寡妇原该是这样的。她从前,是贪了姐夫的好处,不然,王府哪里是她该进的地方——姐夫又不是没有正头娘子。她算什么呢。如今昭熙和三娘都大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如今的朔州已经是修罗场。她两辈子都没有见识过的修罗场。

   嘉颖觉得自己所在就是修罗场。她万万没有想到郑忱会这样折磨她——是的不是处置,不是惩罚,是折磨。

   郑忱这样和她说:“我知道夫人一直在怀疑什么,怪我,一直没有与夫人说清楚,虽然如今来说已经迟了,但是话,还是要说的。我与华阳公主清清白白,并无苟且,之所以与公主相见,是因为她救过我,我灭了李家的门,李御史是她的未婚夫,于情于理,我原该与她赔不是。”

   这时候嘉颖心里还在喜忧参半中。喜的自然是郑郎和三娘竟然……三娘竟然救过郑郎的命。原来是她错了;惊的是李家灭门,竟然真是郑郎所为——郑郎的权势,竟至于斯?忧的是,不知道郑郎会怎么处置她。

   当时赔笑道:“我也该与三妹妹赔不是。”

   郑忱笑了一下。他原具惊世颜色,这一笑却不知怎的,让嘉颖从心底生出寒意来,竟不由自主退了半步,喊道:“郑郎?”

   “你不必。”郑忱简单地说,“你什么都不必做。”

   “为、为什么?”

   “夫人是如何嫁给我的,夫人心里应该有数。”郑忱笑道,“我不是什么良人……夫人出阁之前,华阳公主该是劝过夫人。但是公主大约也不知道,我郑三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骗我。”

   嘉颖心里猛地一沉。她像是知道了什么,也许已经太迟了。

   “那么,”她结结巴巴地问,“那么为什么……为什么郑郎还是——”

   “你说呢,”郑忱伸手抚她的脸,温柔如情人呢喃,“……如果没有今儿这桩事,二娘,你我也能善始善终。”

   他们年少夫妻,如今才刚刚开始,哪里就说到终了——除非是——嘉颖这里胆战心惊,几乎要哭出来:“那、那……”

   “如今,”郑忱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面孔,“怕是没有这么容易了——阿四过来,带夫人下去。”

   “郑郎!”嘉颖挣扎了一下,当然的,并没有能够成功。

   这是第几天了……她不知道。

   郑忱当然没有克扣她的饮食。银姬娇滴滴地说:“那怎么行呢,吃不好睡不好,就是天仙似的人物也撑不了几天啊,哎哟哟这鲜花一样的小娘子鲜花一样的颜色……这样的成色如今可不好找……”

   嘉颖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

   她隐隐地知道她不是好人——到她使出手段来,始知人间有修罗场。郑忱他、他到底想做什么?她是他的妻子,她挂着他的姓氏,难道他想把她和那些、那些……婢子、粗使仆妇一样发配到、到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怎么会呢,”郑忱笑吟吟地说,“夫人想多了。我死的时候,夫人还是要给我陪葬的。”

   他娶她,原本就是随手拉个自寻死路的人陪葬。

   “傻姑娘。”银姬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嘉颖自个儿也没脸说,说了也像个笑话——只当是郑忱新买的姬妾,或者日后是要送给什么达官贵人,自然要悉心调养。首先这性子就不行!这样的性子,哪里能讨男人喜欢呢,“侍中是要好好疼爱你呢……”

   嘉颖:……

   她得逃出去,她想。

   无论逃到哪里去……即便始平王府她是回不得了,平城……平城她是回不得了,张家……张家也不是她能进得去的地方,哪怕天下之大,再没有她能容身之处,她也要逃出去……无论如何。

   嘉颖笑了起来,像银姬教的那样,眉毛、眼睛、嘴唇,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如果她学得够快,银姬说,她就可以少受一点那些口不能言的折磨。

   德阳殿。

   皇帝不知道太后今儿怎么就心血来潮召他来德阳殿用早膳。通常他们母子并不一起用膳。他和穆皇后一起吃,或者李贵嫔,或者玉贵人……有的是人陪他吃饭,都秀色可餐。就算没有,一个人吃也是好的。

   不过这阵子,他在等消息,看样子太后也在等消息,双方都有意无意避免冲突……所以并不好拒绝。

   早膳异常的丰富,只是多少食之无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子之间已经生疏到了这个地步。或者是从来就没有亲近过?皇帝往回看的时候,只记得一双手牵着自己,穿白衣服的人在哭。金座太高了,她抱起他,她把他抱上去。

   那双手光润莹泽。

   然后所有人,突然都矮了下去,他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人头。

   那是寅时,或者更早?他还没有睡醒,就接受了这个身份——那之前他是储君,那之后,他是天子。

   他扭头看到身边的这个女人,他们说,她是他的母亲。她才是他的母亲,而不是之前那个母后——周皇后?他心里猛地跳出这个名字,是的周皇后,皇后姓周,他的母亲并不是皇后。她只是……生了他。

   皇帝魂不守舍,太后却兴致很好。她兴致勃勃地问起他的妃子:“李贵嫔孕育皇嗣辛苦,想吃什么,只管与母后说。”

   皇帝:……

   十娘敢吃他娘的赏赐,那才真真见了鬼!

   当然他并不至于疑心太后会谋杀李贵嫔腹中的孩子。他成亲年余,后宫人数也不算少,但是到如今也就李贵嫔得了龙胎,他也好,太后也好,都指着呢。最多不过是夺子杀母——孩子总是不须担心的。

   却笑道:“那朕就代十娘先谢过母后的好意了。”

   “你这孩子!”太后嗔怪道,“和母后客气做什么——母后也盼着早日瓜熟蒂落,生个三郎那样的胖娃娃。”

   皇帝想起始平王府的三郎,也是一笑。那孩子长得和年画娃娃似的,也不认生,确实是讨喜——说起来,始平王妃这阵子往宫里跑得勤,华阳的婚事又落了空,还是在她的笄礼上,不知道她怨不怨这个继母。

   那丫头也是想不开,当初早依了他,跟了萧阮——萧阮这回仗打得好,只不知道,眼下是不是还活着。

   想到这里,皇帝嘴角的笑意,货真价实地浓了起来。

   “皇儿想到什么这么高兴?”

   皇帝随口敷衍道:“皇儿忽然想起,阿言今年也十四了。”以燕朝习俗,嘉言的笄礼和亲事也该提上日程——原本可以再早些,只是华阳这个做姐姐的一直没定下来,所以才拖到这时候。

   嘉言身份不像华阳这么尴尬,洛阳的高门才俊,尽可挑选。

   太后“哦”了一声,眼睛里也流出笑意来,嘉言颜色原本就好,这两年越发出挑了,可得好好挑挑。

   因说道:“皇帝可不能亏待了阿言。”

   皇帝心道什么爵位、封邑、赏赐、规格还不都是她定,偏要加这句,活像他说了能算数似的。先头和静什么身份,还不是被撺掇着封了公主——开什么玩笑,冯翊这等地方,是能随便给人的吗。

   他娘真真是……昏了头。

   他心里愤懑,嘴上只应和道:“都凭母后做主。”

   太后微微一笑,漫不经心拈了块绿豆糕,糕点甜得入口即溶:“说起来我这里还有件值得皇儿高兴的事……”

   皇帝心里警钟铮然一声,却死死按住,特特迟了片刻方才出声:“哦?”

   一份军报摆在了面前。

   皇帝看了两眼,却笑道:“母后——”

   “看吧。”太后说,仍然是笑吟吟的。

   那笑容像是黏在了她的嘴角,扯不下去了。只不知道什么缘故,皇帝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僵——也许是黏得太久了。

   他仍然迟疑了片刻,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母后让你看,你就看呗——横竖都是她的意思,为什么不;另一个声音却在提醒他:这不对劲!母后从来不喜欢他对朝事、尤其对军国大事指手画脚……

   有蹊跷。

   然而到底什么蹊跷……总要看过才知道。

   他微垂了眼帘,略过母亲注视的目光。他不知道她是想看到他慌乱呢,还是别的。一咬牙,拿起军报。

   他并不知道他的指尖在抖——大约是心里抖得更厉害的缘故。

   一目十行看了第一遍。

   再看第二遍。

   第三遍……

   “……才多少字,皇儿还没看完么,”太后笑道,“这么看奏折,那可不成。”

   皇帝微舒了口气:“母后教训得是。”

   太后摇头道:“这可不是教训,母后可不敢再教训你了——不过几句经验之谈罢了。”

   “母后——”皇帝抬头来,视线与太后碰上,空气里还是僵滞了片刻。以皇帝一向的习惯,应该是很快就把目光移开去,这一次他没有,两个人的短兵相接,仿佛有金戈之声……但或者是错觉?

   太后一直在笑,皇帝竟从那笑容里看出几分慈祥可亲来。

   或者是……他错了?

   她毕竟是他的亲娘。毕竟这世上,与她骨肉相连的,就只有他。就算她爱揽权,那又怎么样呢,她还有别的选择么,他日她大行归天,身后,谥号,香火,乃至于墓葬……不都是他说了算。

   她一身的荣辱都系在他身上,就算让她跋扈几年,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她跋扈得太久了!另外一个声音冷冷地回答他。从前他不就这么想么,从前……永巷门被闭的时候,他不就这么想么,他不就因着这个,放了她一马么。她收敛了么?不不不,她变本加厉了!

   如今朝中,还有几个人心里向着他的。

   北上平叛这么大的事,他不同意李司空年迈出征,她考虑过吗;天幸李司空得胜归朝,后事原该用清廉自守的宗室前去安抚,她考虑过吗;宜阳王、宜阳王什么人品,连他都有所耳闻,她不知道吗?

   李司空临战媾和,谎报战功,尚未有定论,凭一面之辞就灭人家满门——他当然知道那是郑忱擅杀,并非太后的意思——然而没有太后撑腰,郑忱哪里来的胆子?之前纵容也就罢了,出了这样的事,不杀他以谢天下,反而由着他追杀李御史——她当赵郡李氏是与她安定姚氏一般的小门小户么!

   幸而、幸而——

   皇帝微笑道:“毕竟一国重兵,还是握在自己人手里的好。”

   太后点了点头:“皇儿所言甚是。”

   “宋王他……”皇帝回忆了一下,战报上并没有提到宋王的反应,因说道,“彭城姑姑那里,还需母后好生安抚。”

   “那是自然。”太后低头喝了一口酪。

   “待大军回朝,祎晦也该封王了。”皇帝最后的结论。

   太后仍是微微颔首:“皇儿所言甚是——本宫有些乏了。”这样说的时候,她面上当真出现了一丝疲色。太后保养得当,虽花期已过,仍风韵不减,但是这么一个瞬间,皇帝觉得,自己看到了母亲的破绽。

   “皇儿告退。”皇帝即时起身,这句话,他想说太久了。

   出了德阳殿,皇帝终于笑出了声。

   真是个好消息——母后说得没有错,真是个值得他高兴的好消息……再好没有了。他许多年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笑过了,以至于那笑声出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笑声……像是有些尖锐。

   “陛下?”小顺子问,“陛下要回式乾殿么?”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不愧是他跟前最得宠的内监,对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时候心情好,也不与他计较,只道:“去……去淑景宫!”这个消息,如果一定要与人分享的话,大约也只有淑景宫那位最懂了。

   “云朔之乱初定……十郎夺了兵权?”李十娘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做到的?”

   “你猜?”皇帝难得有这个心情与她逗趣。

   李十娘这时候已经显怀了,肚子尖,经年的老嬷嬷一口咬定定然是个皇子。如是,那可真真是双喜临门。这孩子、这孩子……他可不会让他再和他一样,吃这样的苦头。皇帝模模糊糊地想。

   “臣妾哪里猜得到。”李十娘薄抹了脂粉,看上去没那么憔悴。六个月的身孕,一般孕妇都是胖,她反而瘦了。她并不想如此。拼命地吃,但是吃什么吐什么。想是腹中胎儿也知道她心里苦。

   却还能笑,笑得比从前还要更甜,更娇,带一点点天真:“……想是陛下运筹帷幄?”

   皇帝拍手笑道:“你个机灵鬼……还说猜不到!”

   李十娘腼腆地笑道:“臣妾也就是信口一说,可不知道这个筹怎么运……”

   “朕拟了道圣旨给祎晦。”

   “这时机可不容易拿捏……”李十娘脱口道。

   “可不是,”皇帝又笑了起来,“待他还朝,朕要好好赏他!”

   李十娘偎在皇帝怀中,双手抚在腹部,心里却是冰凉,这孩子、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她虽然不通军事,却也知道阵前夺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宋王她见过的,在始平王世子的大婚上,凭借几百部曲,几个时辰平定几千人之乱。又是南人将北兵,能把云朔收拾得七七八八。

   这样的人物,会束手就擒?她不信!

   再者,如果元祎晦果然夺权成功,仍然心向君王,那为什么、为什么……军报却落在了太后手里呢?

   “陛下去了淑景宫……”

   “陛下在与玉贵人饮酒……”

   德阳殿里,太后也在饮酒,消息一件一件传进来,如同佐酒。太后摇头道:“皇儿心急了……”心里未尝不觉得诧异,过去两年,怎么钦儿连两年前的气度都没有了,就不能再等等,或者再细想三分么?

   郑忱道:“陛下是想得太久了。”

   但凡人对一个东西朝思暮想得太久,真真到手的时候欣喜若狂,又哪里还沉得住气去判断真假。不当场失态,已经是人杰,还能沉得住气去判断与斟酌的,那是万里无一。皇帝到底年纪太小。

   年纪太小就身居高位,一切都来得太容易。郑忱也听说过两年前太后寿宴的风波,他相信那一次,皇帝也是定了决心,想要把权力从太后手里拿回来——然后他几乎成功了,如果不是他后来反悔的话。

   虽然前有小玉儿的死,后有皇后选得不如意,但是总的来说,皇帝的人生还是可以称得上一帆风顺。

   郑忱想起自己在赌场、青楼,贵人后宅里跌宕的那些日子,你不会知道,那些反复、汹涌而来的失望,就像是站在沙滩上,一遍一遍冲刷着他的脚。永远都没有尽头——你能指望海浪停止么。

   那像个笑话。

   兴许是因为那些日子,后来一步登天,他反而收得住。所谓轻狂,不过是摆给外人看:他肆意而为,他始终知道后果。

   太后再喝了半盏酒,眼睛里就添了醉意。虽然这个结果也不是她不能够预想,但是真到眼前来,多少是失望的。他是她的儿子啊,她十月怀胎容易么;她在宫里战战兢兢、做周皇后的眼中钉容易么。

   后来……先帝撒手,孤儿寡母半夜临朝,诓得周肇从蜀中归来,击杀于朝堂,容易么。

   这个小兔崽子,如今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连他娘过几天好日子都容不下——还想他能容得下天下?

   太后冷笑一声,仗着醉意斜视郑忱:“郑郎倒是肯给他说话,可知道钦儿亲政,第一个要杀的是谁?”

   郑忱倾身过来,在她耳后吐一口气,连说的话也纯用气声,并不落到实处:“除非娘子不要我了,不然陛下再怎么着,也会再等等……”他有什么,他算什么,死狗一条,皇帝不会连这个耐心都没有吧。

   “要是我死了呢。”太后冷笑。

   郑忱也笑:“我要说娘子千秋万岁,那是假话。”

   “那真话呢?”

   “娘子不在了,我还在这世间有什么意思,”郑忱笑了起来,“陛下大约是容不得我给娘子陪葬,不过,那有什么打紧,到了地下,娘子且等着就是。”话虽然说得轻佻,却是应声而答,眉目之间全无半分迟疑。

   太后心里一荡,抱住他的脖颈,正要说话,又有消息到了:“陛下喝醉了……”

   “喝醉了也要来与本宫说……”太后哼了一声,神色间大是不满。就皇帝离了德阳殿之后种种,喝醉简直就是必然。

   而她已经听够了。

   ——听够了她的儿子为了即将掌权而欢欣鼓舞——或者说,听够了她儿子为了她的即将失势举杯相贺。

   郑忱却轻轻巧巧笑道:“怎么,太后没有听说过酒后吐真言么……”

   太后心神一凛,往那宫人看去:“圣人就只是醉了么?”

   那宫人“扑通”一下跪倒:“奴婢、奴婢不敢说……”

   太后沉默了片刻。还有什么不敢说?皇帝从德阳殿出去之后,在千步廊下放声大笑他们敢说;赶去淑景宫给李十娘报喜他们敢说;去玉贵人那里喝酒听曲儿他们敢说……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说!

   她道这时候忽然意识到,他们不敢说的,她未必就敢听!

   郑忱又悠悠然笑道:“有太后在呢,怕什么。”

   那宫人胆怯地抬头看一眼,又赶紧低头去,趴在地上,抖如筛糠:“太、太后……”

   ——太后没开口,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说的。

   太后被郑忱逼了这一句,要再不让说,倒像是她怯了似的,因心一横:“你说吧……恕你无罪。”

   “陛下说,郑、郑侍中自然不能留……”

   这在意想之中,郑忱尚有余心转脸来对她笑一笑。

   “陛下说,李家的冤屈,自然是要洗了的……”这也不算意外。无论李家是不是真的冤屈,这一招大可得人心。

   太后心里渐渐松了下来。

   “……那玉贵人就说,是该好好服侍太后颐养天年了。”

   “贱婢!”太后喝了一声。贱婢大胆,她是她能问的人吗!便是皇后……也没有这个资格,何况区区一个贵人!

   那宫人被吓住了,登时就住了口。

   太后回过神来:“说、接着说!圣人怎么说?”

   “圣、圣人说……”那宫人咽了一口唾沫,她实在怕极了,但是怕有什么用,说是个死,不说也是个死,说了没准还有太后那句“无罪”做护身符,她不说,立刻就是个死。何况,她不说,难道就没有别人来说了么?

   “……圣人说,早知道有今日,两年前,就不该再开永、永巷门……”宫人青白着面孔,好歹囫囵着把话说完。

   “砰!”飞过来的是太后手里的酒盏。没有砸中,落在金砖上,碎了。酒水淌了一地。

   不开永巷门,她就被困在后宫里,形同软禁。

   原来皇儿是这样想。

   原来皇儿不但想要她手里的权,还想……

   郑郎倒是把他往好处想,以为会留着他,哪怕只是为了陪伴她。如今方才知道,那孩子、那孩子早就猪油蒙了心!

   那个玉贵人……她倒是彻查过,和从前那个小玉儿并没有关系。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这样阴魂不散。她想要什么,她这前脚··交权,她后脚就该撺掇皇儿立她为后了吧。就像、就像先帝立周后。

   于皇后都能死得无声无息——皇儿未必就忌惮穆家了。

   “……还说了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就像方才碎在金砖地上的夜光杯。

   那宫人呜咽一声:“奴婢、奴婢——”

   “不说就是个死。”太后语气平平,漠然道,“我方才说的,说了,恕你无罪,仍然算数。”

   “……玉贵人说,如何能这样对待母后。”那宫人战栗道,“圣人说、圣人说……他母后在、在宝光寺里呢……”那宫人总觉得太后定然会勃然大怒,会剐了她,或者别的什么,更可怕的惩罚。

   但是意料之外,这句话落音,德阳殿里死寂。

   静了这么久,久到宫人再撑不住,整个人都趴了下去,却抬起头来——她疑心太后昏厥过去了。但是并没有。一抬头,就撞上太后目光灼灼地看着……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那地方定然有她最恐惧也最怨恨的人。

   怒火烧得这样静,静得就仿佛整个世界停止了运转。

   没有人敢出声,每个人都清楚,出声定然会被这怒火烧成灰烬。连最得太后宠爱的郑侍中都在沉默中。

   空气里“咝咝”地响,像是蛇在吐信子。

   “……你下去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宫人衣裳都湿过三次了。她觉得她上半辈子总共加起来,都没有这么久。到终于等到这句话,她当场就哭了出来。太后看了她一眼。她赶紧收住了:保住这条命,可不容易。

   太后想给自己再倒一杯酒,但是酒盏方才已经被她掷出去了。郑忱无声无息把自个儿的酒盏递了过来。

   太后没头没脑地倒酒,手抖得厉害,郑忱从她手里拿过酒壶,斟了半盏。

   “倒满!”太后说。

   郑忱不吱声,又多倒了半盏。

   酒水在酒盏里荡漾,红得像鲜血。她忽然想起她进宫的那个傍晚,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候她还小,她的姑姑在瑶光寺出家,经讲得好,常年出入宫廷、贵人府邸,于皇后很喜欢她。

   父亲和姑姑说:“媚娘大了,你给她看门亲事吧。”

   姑姑摸着她的脸说:“媚娘生了这么好的相貌,怎么能配一个寻常人……糟蹋了。”

   进宫之后才知道美人不算什么,这宫里满坑满谷的美人。

   虽然姑姑极力在皇帝面前说她的好话,皇帝也只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她进宫三年,就只得了这么一眼。如果不是皇帝接连丧子,如果不是宫里的女人都害怕生下皇嗣,她算什么呢,她这一生算什么呢。

   她后来总记得她进宫那天的晚霞,红得真好,寒鸦在晚霞里扑簌扑簌地飞起来,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周皇后美得就像那天的晚霞。

   太后放下酒盏,说了一句让郑忱百思不得其解的话:“李贵嫔这胎……有七个月了吧。”

   这句话不但郑忱不懂,就是太后自个儿,当时也是不懂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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