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时静下去, 能听到火盆里哔啵哔啵的声音,冻雨的寒凉被隔绝在屋宇之外。
杀了元昭熙。
元昭熙不容易杀;但是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如果布局得当,有心算无心, 也不是杀不了。但是这件事的难点难道不在于善后么?杀了元昭熙,始平王能善罢甘休?太后如今还在位儿上呢。
张敞五日京兆尚可杀人, 而况太后邪。
何况——
“杀了元昭熙,能接手羽林卫的就只有一个元祎炬。”苏卿染说。论用兵元祎炬自然不如昭熙经验丰富;以身份论, 其实也不如昭熙压得住;也不如昭熙得人心。昭熙被困, 城中人人都有信心:始平王定然会回师相救。
但是元祎炬——那变数就大了。
到时候再利用童谣、流言、神棍,满城风雨可想而知。
“一旦洛阳城下,”苏卿染侃侃道,“太后被问罪, 襁褓中的小儿能顶什么用。到时候洛阳人心惶惶,始平王回师,洛阳守不住,始平王无论自己上位还是扶持一个傀儡,南下报仇几成必然——”
一转眸, 看见萧阮的眼神,一怔:“殿下这样看我做什么?”
“如果杀了元昭熙,元祎炬仍能守住洛阳呢?这是第一;”萧阮数道, “第二, 如果元祎修查出杀元昭熙的凶手, 移送始平王, 取得始平王的谅解呢;就算诸事顺利,如果始平王以国事为重不报仇呢,这是第三。”
“还有第四吗?”苏卿染看出他言有未尽,不由冷笑一声。
“我杀了元祎晦。”萧阮说,“阿染你觉得,元祎修进城会放过我?这是第四。”
“不进城,就拦在城下,”萧阮又道,“让他们进退失据,再找机会挑拨元祎修——元祎修与安业原本就不是一条心,也不会一条心——杀了安业,接手这七千人,合着十六郎那头,两万人,足够我们南下了。”
他不是去打江山,只是去拿回自己的东西——两万就差不多了,何况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不是新丁。
“不到七千人。”苏卿染再冷笑一声。
“七千江淮将士,万余无家可归的燕人,要活命,就得听我的,”萧阮声音也冷,“是坐以待毙,还是富贵险中求。”
“说到底,你就是舍不得华阳!”苏卿染猛地爆出一句。
空气凝结起来,就如针尖麦芒一般刺进人的眼睛里,人的喉咙里,火花暗闪,灯的影子,人的影子。
萧阮叹了口气,你看,有些事,有些话,总要到眼前来,逃是逃不过的。
“阿染……”他低声问,“你很介意她么?”
苏卿染扭过头。当初,娶华阳是他们商量的结果。时至今日她仍然认为那是个好主意。始平王父子的势力、威望,以及麾下将士,就像是驴子眼前的萝卜。然而她以为他娶的是势,谁料他想要的是人。
她并没有特意去打听他之后做了什么,在华阳与李愔订亲之后。也无须打听,以她知他之深,她知道他不会什么都不做,譬如元昭熙婚礼上的挺身而出……他原本不必杀这么多人。
她当然知道刺杀元昭熙需要庞大而精密的计算,而且有太多不可掌控,并不是一着好棋,但是她到底没有忍住。
没忍住问上一问。
他果然是……不肯的。
即便始平王未必查得到元昭熙的死因,他也不舍得华阳伤心。
“如果顺利的话,”她答非所问,“到兵临城下,我们就要南下,如果殿下舍不得华阳……就该着手准备了。”
“阿染?”萧阮吃惊地喊了一声。
“殿下问我是不是介意,”苏卿染轻轻地说,“我介意或者不,重要吗?”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萧阮看着帐顶精绣肥硕的杜鹃默默地想。据说杜鹃在暮春里泣血,反复叫的是,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从前的谋划,一步一步,形势不断地改变,不断地明了,也不断地更加混乱,不断地柳暗花明,也不断地山重水复。
然而终于走到今日,归去,看上去触手可及。
苏卿染说,我介意或者不,重要吗?当然是重要的,他想,她也知道。以她的心思玲珑,有什么不明白,偏说这话来怄他。杀了元昭熙,亏她想得出——这些年不见天日,把她的心思也养得邪了。
如今形势其实还不明朗,太后怎么做,元祎修能不能兵临城下都是未知数。只能相机而动。如果始平王上位——即便不登基,扶持一个傀儡,权势也远胜如今。娶了三娘……他却说过不利用她的父兄。
他总是想绕开苏卿染最后的那句话,但是最终没有成功。如果她介意——那么从前,她也是介意的么?
从前……
萧阮不是没有信过嘉语的鬼话,说她做过那样一个梦,步行三千里去见他,问他为什么不休了她。
只是个梦,起初他这么想,小娘子常日无事,连梦里都有他。
偏并不是什么好梦。然而后来……后来慢慢回过味来,什么时候动的疑心?大约是贺兰与他订亲的时候。他曾经掷地有声地说,他与贺兰氏没有什么相干,转脸却被迫食言。巧……真是太巧了。
如果那只是巧合,或者说,有迹可循的意外,但是再想起之前,永巷门被闭,她和嘉言夜宿别枝楼的那个晚上,她对他府中的熟稔,她在木槿树下与他说的话:“如果砍去这些木槿,在这里建一个庭院——”
即便她从什么途径得到过他在金陵的府邸图纸,仓促之间,又如何有这样完善的构设?他后来想过的,照她所说,几乎可以复原他从前的府邸而不突兀——然而那不是一个小娘子突发奇想能想到的。
再后来,永宁寺塔顶的阿难尊者,贺兰氏推荐给他的随遇安,以及贺兰氏的笔迹……每件事都能勉强解释,是巧合,是他没有留意的地方,有人留意到了,但是巧合太多,或者是他疏忽太多?
他一次一次地恍惚,以为他如今所历,不过是照着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已经走过的路,再来一遍。及至于西山意外,她哭着说:“你不要死,只要你不死,我、我就原谅你!”这句话,让他突然清醒过来。
起初他也觉得那也像是个梦,那多半是个梦——他有什么对不起她?因为他之前算计过她、与她一起被于璎雪胁迫出京么?他与她私下见过这么多次,她找过无数的理由拒绝他,从没有说过这一件。
他亦有这个自信,瞒天过海。
那是后来,她因为郑忱被他敲诈——华阳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何况他亦从未为难过她。
那还有什么?还有的,就只剩下那个梦了。寒冬腊月,徒步三千里,得多大仇、多大怨。
如果那不是一个梦呢?
如果那不是一个梦——那是否可以解释三娘前后对他的态度大变?没有人比他更真切能感受到其中的差异。当时没有深思,只以为是小娘子长大了,知道要矜持了……然而哪有一夜之间,突然懂事的?
他细查过,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像他经历的剧变,从皇太子到皇侄,父亲杳无音信,他朝不保夕。
并没有。
那个梦,她梦得这样真切,这样惶恐,那样清晰,她在梦里改建过他的府邸,她在梦里与他喝过酒,在梦里,他与贺兰氏有染,也是在梦里,始平王父子横死,他带了贺兰氏与苏卿染南下登基——
然后是她三千里风雪徒步。
只有这样的过去,才能让她在生死之际,尤能脱口说出“……我、我就原谅你!”这样的话。
因为……她根本没有原谅他的理由,如果那不是一个梦,如果那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实:他娶了她,并不是因为喜爱她,而是因为她是始平王的女儿,他利用过始平王女婿这个身份,利用过始平王父子的声望与势力,他做一个大胆的推测,恐怕始平王父子横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光想想都觉得疼。
无论初衷是什么,如果发生过这些,无论他因着什么缘故娶她,她下嫁于他,总是因为心慕他。当然可以说,一个人选的路,即便错了,也是她为当初的选择付出的代价——但是能不恨,能无怨吗?
所以……她后来后悔了。
没有父兄庇护,夫君弃她不顾,便纵然还挂了个公主的名头,也是人人尽可糟践了。
不知道后来…… 他南下之后她还活了多久,一个人在洛阳。那些日子,大概就像是虫蚁,一寸一寸地噬咬,那些曾经很重要的东西,尊严,喜好,一件一件地丢弃……最后还剩了什么,他不知道。
他当初在金陵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所以无论他拿出怎样的诚意,对她来说,都是一场惊吓。她害怕他。她害怕再落到那样的境地。但是他怎么会让她,再落到那样的境地?
他并没有想过放手,除了他,她还能许给谁呢,李愔吗?始平王父子死后,李愔能庇护她?
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他庇护不了他的姐妹,也庇护不了他的妻子。
何况她原本就是他的女人——凭什么叫他放手?他萧阮的东西,就那么好抢!
——他这样想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失去”的执念。也许是因为之前失去得太多。如果他有足够的力量,或者他拥有足够的多……也许他能从容一点。一路紧绷的并不仅仅是苏卿染。
至于阿染……她会想明白的。他模模糊糊地想,倦意上来了,这一路风雨兼程,反复计算,从身到心,这会儿也该是倦了,明天的事,明年的事……都等天亮再说吧,等天亮,她就能想明白了。
赤珠以为进德阳殿的会是始平王妃,意料之外,来的是郑忱。
“太后说:‘擅入者死!’”
“那就死吧。”少年脚下不停,一直走进黑暗里。光都打在他的背后,就仿佛披一身光羽。
这个人……还真是意料之外呢。赤珠有片刻的恍惚,她不喜欢郑忱,在太后的情人当中,清河王清贵,杨将军英武,这位有什么,唇红齿白的颜色。尝闻,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何况这样飞扬跋扈。
但是他擦身而过的时候,披风被风扬起,擦过她的鼻尖,让她想起鸟的翅羽掠过风的声音。
德阳殿里有人尖叫——
“太后!”赤珠几步进殿,手里火折子一闪——“灭、灭掉!”太后挥舞着双手,长袖遮住面容。
赤珠一怔,火光登时就灭了。就听得郑忱柔声道:“媚娘……是我。”
太后从喉咙里“咕噜”一声,脸仍然埋在袖中。赤珠默默退了出去。隐约听得郑忱问:“媚娘、媚娘这是怎么了?”
“钦儿……”太后恍惚道,“我看到钦儿了。”
“陛下已经大行。”郑忱说。
“我看到他了,就在那儿……那儿……”太后又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皇帝就站在那里,门口,墙上,窗边上,她眼睛聚焦的每个地方,有灯的地方,影子颤巍巍地,他就站在那里。
苍白着面孔,眼睛黑洞洞地看着她,他像是张了嘴,但是没有声音。鬼是发不出声音的。就像是皮影戏。
然后血流了出来,像桃花染了白绫。
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执政十二年,她手底下不知道去了多少人命,有些只是一个名字,有些只是一个数字,也有的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咽的气,眼睛还瞪着,手在半空中,什么也抓不住。
血溅在她的鞋上,她会说:“没的脏了本宫的鞋。”
所以……便多杀一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在那里,总在那里,她甚至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先帝,先帝也是一言不发,只是瞅着他,他是在责怪她,或者厉声斥骂她——虽然她都听不到。
她能看到他的怒火,他等着她呢——他在地下等着她呢。
是因为……因为天子有百神护佑的缘故么。她这时候倒想起这个说法来。要说命格贵重,谁重得过天子,他就这么死了,心有不甘,所以就是小鬼也不敢硬拉了去,留了他在这皇宫里飘来荡去?
身为天子之母……她觉得她该硬气一点,叫他滚——为人之子的孝道他不懂吗?兴许做了鬼就不讲究这些了?她又疑心起来。
“媚娘不怕……”郑郎的声音倒是清清楚楚,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太后哭了起来。
夜色这样沉,她没有抬头。抬头也看不见,眼睛里蓄着星光的少年,唇角含着笑。一朵蔷薇的艳色。
这时候知道怕了,他心不在焉地想,迟了——她当初杀念儿的时候怕吗?
太后会下手毒死皇帝,即便对于郑忱,也是个意外——意外的惊喜。他原本不过盼着母子反目,皇帝被逼到死角,自然会奋起反击。而对于一个太后来说,自古以来最糟糕的下场,也不过是软禁。
到那时候,他再一件一件把她的罪状数给她听,让她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然而——
他以为她不会怕,却原来到底还是怕的。如今皇帝一死,幼主……啊哈,她真指望这么个幼主压阵?死期就在眼前了。可惜了不够久——有时候,死亡反而是解脱。他反而指望着她再多活几天。
活着……在恐惧中,在懊悔中,在绝望中,像他一样。
“那里什么都没有……媚娘是眼花了么。”他声音愈柔,“陛下已经大行了……”
“不、不……我看见、我看见了!”
“那……那也许是陛下挂念太后,不舍得走?”终于没有忍住,一朵笑,如烟花绽放。
怀中人一抖:“郑郎?”
“嗯?”也许是在黑暗里,目不能视,于是别的感官就格外清楚,譬如听觉与触觉。
“陪我去宝光寺小住罢?”寺里有神佛看着,有高僧镇着,镇日的佛喧,木鱼,是鬼魅所不敢近。
为什么是宝光寺,却不是永宁寺?郑忱仍然心不在焉地想,却说道:“可是太后已经宣布了陛下大行,跟着就是新君登基——”
新君登基,太后能不在场么。
怀中人叹息一声,渐渐地不再言语了。
千里之外,安业也叹息了一声。蜡丸送到手上的时候,时有亲信在侧,问道:“将军何故叹息?”
安业沉吟片刻,方才回答道:“建安王。”
“建安王?”
安业把地图递给他看,那亲信越看越惊,回过味来,一时脱口问:“……是建安王么?”
安业道:“我不知道。”
“那——”
“我就是想到他。”安业说。
建安王——如今燕朝的宋王没有见过安业——兴许见过,也没有太在意,他叔父身边有太多人需要他警惕和提防,安业不过是个小人物。但是安业是记得他的。那时候他不过十三四岁。
眉目是青涩的,青涩,恭谨,斯文守礼,你看不出他的锋芒,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但是没有人敢亲近他——谁敢去挑战帝王的猜忌之心呢——大约是因了这个缘故,气质里渐渐就渗出生人勿近的清冷来。
再后来……
建安王北上是在五年前的正月,水冷得刺骨,他记得皇帝当时愕然——没有人想过他会逃。更多人觉得他会联络父亲旧部发动政变,但是没有人想过他会逃,还是带着母亲和未婚妻一起逃走。
去洛阳的人回来说燕主封他为宋王,说起他的风采,万人空巷,这些话,皇帝也是爱听的,听的时候微微笑的光。
他看得心惊。
蜡丸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的面前,蜡丸里的地图也没有署名,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起他。
兴许是他。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谁知道呢。
也许是想南归?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然而归——安业嗤笑了一声。他记得那个少年的聪明绝顶,他曾旁观皇帝与他下棋,他总能下出三局两负——你倒是猜猜,为什么不是三局三负呢。
猜不透,索性不猜。
亲信问:“……不会是陷阱吧?”
安业笑道:“如果是陷阱,就该换个法子送到我面前了。”
亲信不知道换个法子是什么法子,但是有了这张地图,他的手有点抖,有了这张图——燕军关卡设置、军力分布皆一目了然,他们这一路,岂能不势如破竹?又问:“要告知汝阳县公么?”
“告诉他做什么,”安业微微笑道:“倒是这个——”顺手又递过一卷绢书。
亲信:……
安业忍不住一笑,想必建安王也一早料到如此,所以分开备份。倒又可惜起来,如今陛下膝下诸子,竟无一人能及此人。
他隐隐有个念头,竟不敢细想。
亲信低头细看绢书,额上登时冒出汗来,却是骇更多过于惊:“将、将军,这是真的?”
安业道:“真不真有什么要紧——拿去给汝阳县公看吧。”
亲信迟疑:“……怕是无人敢信。”
安业笑得十分安详:“所以才要交给汝阳县公看啊,他总有法子令人信的。”
“……将军英明。”亲信擦了一把冷汗下去了。
安业的笑容收了起来,双手安在案几上,沉思。要说信,他也不见得全信。起初元祎修入朝,皇帝得到消息,倒是想过趁虚而入,大举北伐,但是群臣皆谏,说前车之鉴,不可妄动倾国之兵。
什么前车之鉴,无非是江南好日子过得久了,没有人想打仗罢了——尤其这等苦战。自晋末以来,屡战屡败,而江南渐渐富庶,三五代一过,都习惯了江南温软,谁还惦记北伐——也就是皇帝了。
皇帝也在犹豫中,又有密报传来,说燕主驾崩。
这一下举朝震惊,越发机不可失。有人建议说元祎修这张牌得好好打。之前定的是清君侧,如今看来,岂止是清君侧!元祎修也是高祖之后,血统比元祎钦也不差什么。元祎钦有子尚幼,如何能担当大任。
于是战略目标转为护送汝阳县公北上登基——人不须多,须勇;将不须高门,须智。
安业自然知道朝中诸公不过是在糊弄皇帝。
太平日子过久了,都想着争权夺利,软玉温香,没有人想打仗——然而说出来的道理,却是无可反驳。也就只有他这样的人——他这样出身寒门,渴望建功立业,提升门第的人方才走这条需要拼命的路。
他是挺身而出,主动请命。
皇帝虽然心有疑虑——他是棋待诏,虽然棋艺精湛,很得皇帝欢心,从前可没有打过仗,然而想来不过费些财帛,这些年的安稳,江南要别的没有,财帑却是充裕的——也就让他领军一试了。
不想天上又掉了块馅饼给他。
安业低头笑了一声,吩咐下去:太后不慈,弑君鸩子,命全军缟素,为天子戴孝。请汝阳县公打出旗号来——为天子报仇!
始平王收到消息有点迟了,始平王妃记起来该给丈夫送信,已经是十天以后,几乎与昭熙前后脚,信到朔州,始平王已经到了云州,这等消息,亦不敢轻易经手他人,待辗转到始平王手里,已经是正月初五。
消息对于始平王的冲击丝毫不比对他的儿女们来得轻。
因为王妃的关系,他和太后私底下见面的次数远多过于一般臣子,太后对他的亲昵,也不同于一般臣子,乃至于宗室。在他的印象里,太后是个秀丽温和的中年妇人,人机敏,见识也是不错的。
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
皇帝是她的立身之本好吗!
实在皇帝忤逆,也该把消息一步一步透出来,无论真假,待天下皆知,皇帝翻不了身,再立皇子……说得不好听,自先帝以来,皇家子嗣稀少,小儿成活率又低,就算皇帝再十恶不赦,也该关起来让他下崽子!
这下倒好,统共就一个皇子,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这要万一夭折了——
始平王敲了敲额角。
“王爷?”亲信问。王妃与世子接连急报,自然不会是小事。
始平王轻呼了口气:“陛下驾崩,新君登基,恐怕要上个贺表。”
亲信:……
“不须回京?”亲信问。
始平王往南边看了一眼,摇头道:“不须。”羽林卫在昭熙手里,应该是稳得住。朝臣就算有疑虑,皇子总是真的,太后把控朝政也这么些年,除了永巷门皇帝作妖那次,也没有出过大乱子。
又道:“如今这战况,如何回得去。”
说起这个,真是一口血。
最早李司空北上处理的时候,情况其实还不是太糟糕,天灾是主因,赈济不及时,粮草不济,队主、幢主反的多,上面镇将和军主几乎没有反的,都在苦苦守城。所以李司空登高一招,几乎兵不刃血就平了叛。
被宜阳王一搅,完了。
待萧阮再来,已经是费功夫。也亏得冀州十六郎鼎力相助,要钱出钱要粮出粮要人出人,萧阮自个儿也能干,生生又收服一次。
被元祎晦兄弟一搅,又完了。
到他北上……有句话叫事不过三。如今朝廷在云朔边镇的信用度,已经是个渣。这一回,是只能凭实力硬生生打了。
更糟糕的是,叛乱这种事,从来都形同养蛊。起先总是杂乱无章,群雄并起,渐渐分出高低来,消亡,合并,譬如当初董卓乱政,十三路诸侯齐集河内,其势汹汹,到一朝云散,已经是三分天下。
如今也是这么个形势,杜洛周已经完了,如今葛荣已经从边镇渐侵中原,除云朔代三州之外,幽州,冀州,定州,瀛洲,殷州、沧州……已经尽数落入他手中,眼下正围攻邺城。邺城一下,刀锋直指洛阳!
所以不是他不回,实在是回不去。葛荣席卷九州,号称部众百万,如今已经自称天子,建国号齐,连年号都有了,年号广元……虽说麾下多流民,几同当年黄巾军,但是打个折扣,三四十万也有。
他这里有多少兵……精兵一万不到,加上独孤所部呼应,再连烧火的运粮的喂马的全加起来,也不过三万。
以寡迎众,这滋味可说不上好受。
亲信深知其苦,也就叹息一声:“偏这当口,南边也有动静……”
始平王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兵马也不多,领将籍籍无名,元祎修又是个……让他蹦跶几日。”
亲信点了点头。
其实始平王还有话没说透,让元祎修去扰一扰也好。
只要洛阳不下……便可。洛阳坚城,哪有这么好下——葛荣连邺城都打不下呢。何况羽林卫在昭熙手里。从来有敌人从外头杀进来,反而能促进城里的人抱团。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而他如今手里有的,是他的基本盘。如果这时候收兵回京,被追尾就麻烦了。便不被追尾,这千里奔袭,能有什么战斗力?白填了人命。倒不如……先打好眼前的仗,要是打得好,葛荣麾下这三十万……
魏武王不就是收了青州军起的家么。
盘算归盘算,到底还是挂念,他妻儿子女可个顶个的都在洛阳,身边就只有一个爹不亲娘不爱的侄儿。要说起昭叙……那是始平王心里另外一口血。他弟弟不成器,这个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不能说全无可取之处,至少武勇。但是为将之道,光武勇顶什么用,当个先锋就到头了,手底将士超过三千数,就驾驭不住了。然而眼下也只能放他在身边,在京城……昭熙都在慢慢摸索。想到昭熙,又念起两个女儿。嘉言也快要及笄了。三儿的笄礼没赶上,阿言的笄礼总该能赶上。
三儿的亲事……可真是伤脑筋啊。他和李愔只在朝上见过寥寥几面,说不上特别的印象,不过赵郡李氏,门第是可以的。谁想——虽说是天有不测风云,但是早知道,就不该应了,让三儿遭此无妄之灾。
“王爷要回信么?”亲信见始平王眉目里大有忧色,又问。素来公文都是他处理,私信却是始平王自个儿写的。始平王文字才能有限,下笔艰难,偏又不肯假他人之笔。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腹诽过。
始平王虚应了一声。
“我给王爷磨墨?”
始平王略点了点头。墨色在清水里化开来。始平王提了笔。一封给昭熙,一封给王妃。
素来他给昭熙写信最多,老子教儿子,也没什么客气可讲,也不须讲究文字;给王妃就要斟酌一下。给昭熙交代的无非守好洛阳,稳住局势,随机应变;给王妃则隐晦问起宫里以及皇子的情况。
到收笔时候忽又想起,王妃常日在宫里,昭熙又忙于局势,府中男丁就只剩了三郎……见鬼,三郎这会儿该会走路了吧。本该是谢氏主持家事,但是记得前儿昭熙曾来信,提到谢氏有喜。
这掐指算去,岂不是三儿在管事?
推纸写第三封,交代局势不稳,叫她们姐妹少出门,多备粮草药材,免得万一有事措手不及。又将府中攻守据点详细写来,竟写了满满一张纸,信到末尾,心里一突,想道:这要真万一有变……
于是提笔又写:
“……李家遭厄,也在为父意料之外,不怪你母亲。如今局势动荡,如万一城中有变,汝兄不及回家,可往宋王府上求助。前日宋王向为父提亲,以为父看来,此子甚佳,如三儿心无他念,为父……”
他原是想写“打算应下”,想到女儿性情——他这些年东奔西跑,在洛阳都没呆上几日,就更别说平城了。除去昭熙,嘉言、嘉语都不在身边。嘉言好说,她有亲娘看着呢,嘉语却是……摸不透。
从来做父亲的,如何去体谅小女儿心事?浣初走得早,浣云又糊涂,阿袖都教成这样了,对比嘉言一看,始平王心里不是不后悔的。这会儿思来想去,抹了好几次,方才小心翼翼写道“想来亦可”。
话虽然这么写,其实始平王倒不觉得嘉语心里能有别的人。他虽然不懂曾经沧海难为水之类文绉绉的句子,却也知道,如萧阮这样出色的男子,原本就万里无一,如果只是泛泛见过也就罢了,偏偏——
西山兵变,外人看得云遮雾掩,他岂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当时如果不是三儿当机立断,以他的名义发号施令,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于瑾行刺,如果没有萧阮在,三儿必不能幸免;以及,萧阮当时伤势之重,几乎殒命……别人不知道,他能不知道?
三儿后来让传出话去,一句布局擒贼,就像自始至终都在计划之中一般——然而他知道不是的。
这样生死相托,生死相依,别说三儿,他都要动心了。
所以春日里接到王妃来信,说三儿应了李家求娶,要说吃惊——他比萧阮更吃惊。
他想不明白三儿在想些什么,但是这等情形之下,萧阮应该可以信任和托付的。始平王落下最后一笔,微叹了口气,交给亲信道:“加急。”
那亲信应声出门,片刻,忽又折转回来,说道:“王爷,外头有人闹事。”
始平王:……
这是军营诶,有人闹事,不会一板子打出去?
“什么人?”
“说是……”亲信觑着始平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姓周。”
始平王被气乐了:天下姓周的没十万也有八万,说有姓周的人找他,他就能知道是谁那才见了鬼了。
亲信笑了起来,低声说了几个字,始平王“哈”地笑了一声,却道:“我如何知道他是真降还假降?”
“那位小周将军说他去过信都。”亲信说道。
始平王这才“啊”了一声,他记性甚好,自然记起嘉语和萧阮逃到信都时候,宋王府派出来营救的人里有这么个姓周的小子——昭熙留了他做亲兵,不知怎的,后来又送给三儿训练部曲了。
——他并不知道周乐回怀朔镇一段,只当一直跟着昭熙。
一时自语道:“他怎么到了这里——快叫他进来。”
帐门一掀,果然是故人。始平王一眼看见,心里却咯噔一下:这小子怎么瘦成这样了,形容之中亦大有憔悴之意。始平王颇有些以貌取人,若非信都曾见,光这形容,能让他打发了养马去。
周乐见了始平王,登时拜倒,口中叫道:“王爷!”
来见始平王,他心里不是没有犹豫过的。虽然之前李愔问他,如果始平王北上,他当如何,他当时随口应道“当降”——然而真到眼前来时,却想起当初他与嘉语的约定。他答应过她,不倚仗她父兄的力量。
他支支吾吾,遮遮掩掩把这个约定说给李愔听——李愔也是倒霉得紧,那日在他帐中吃过野猪肉之后继续向幽州进发,未几,幽州城破,李愔乔装改扮混进流民里逃命,被抓了回来。
好在他乔装得十分成功,人家抓了他,只当是寻常人,留在军营里做饭……李愔哪里会做什么饭,馍馍蒸成了炭,被一群军汉吊起来打。到这份上,李愔哪里还敢报出自己的名字令姓氏蒙羞。
也是巧,刚好周乐经过——总之一场大乌龙,李愔也算是认了命,如今在他帐下为他出谋划策。葛荣眼下声势虽大,形势其实并不太好,入了冬,山上猎物也少了。再打不下邺城,哪里找这么多东西填人肚子。
李愔听得周乐竟然与华阳有这么个约定,那真是一口血卡在喉咙里,只差没提起他的耳朵狂吼一万遍……最后只冷静地问了一句:“如有朝一日,始平王有天子之分,难道将军还能拒之门外?”
——开什么玩笑,如果始平王当了皇帝,你还能不在他手里讨饭吃?
好有道理。
如果两人仍在洛阳,仍是太平盛世,自然不会提什么天子不天子的,但是眼下世道乱成这样——
李愔又道:“当初将军与华阳公主有此约定,是将军身无长物,一饮一食皆赖之始平王父子,与乞儿何异,如今将军手下有兵,已经今非昔比……是始平王得将军之助,而非将军借始平王之力……”
——可还是身无长物。周乐默默给自己补全。
为了能见到始平王,贿赂始平王左右为自己说好话,连三娘给的金子都送了出去。真真穷得乞儿不如。
始平王自然不知道他这么多小心思,倒也难得礼贤下士,双手扶起他道:“……不急,你慢慢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