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回到疏影园, 才下车,远远瞧见茯苓守在门口, 忍不住扶额:又来了。
赏春宴之后, 嘉言不知道哪根筋抽了, 没事就来宝光寺。她来也就罢了,还非得带上姚佳怡。活像她上次在陆家那一交摔得不够狠似的。偏也不是不知道她和姚佳怡不对付,不明言来找她,只说礼佛。
既然是礼佛, 嘉语也痛快, 问住持要了几卷经文,嘉言一来,就遣姜娘陪她们诵经,自己落得清净。让她意外的是, 她那个妹子居然很有锲而不舍的精神, 就算是光听经书, 也照来不误。
倒教她真有些佩服了。
其实嘉言带姚佳怡来找她的原因,也不难猜。
无非是,姚佳怡没有得到皇后的位置,她失去与萧阮的婚约。虽然嘉言也没搞明白为什么她会拒绝萧阮,但是那不妨碍她认定她们同病相怜——如果不是打算拿姚佳怡做反面教材防微杜渐, 免得她和姚佳怡一般, 在日后做出什么不体面的事, 就是打算着求她以自己为例, 开导姚佳怡。
没准前者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嘉语自嘲地想。只是嘉言一直不开口,她也乐得装糊涂。
她不好为人师——又没收束脩,谁耐烦传道授业。姚佳怡也不是什么有悟性的,既没有像她那样亲历生死,就是说给她听,也是白费口舌。那些话,难道从前没人说给她听过么?嘉语是不信的。
嘉语放轻了脚步,在厢房门口略站住一会儿,就听得姚佳怡抱怨:“……哪里没有佛堂,偏要到这里来吃挂落。”
看来姜娘不在。
嘉语心里暗忖:谁给她吃挂落了。莫非是姜娘没给她们好脸色看?不能啊,姜娘不是这样的人,就冲着阿言的面子,也不会摆脸色。大约还是指她冷落了她们。在姚佳怡的人生经验里,这等冷落,已经可以算是吃挂落了。
嘉言道:“这里有什么不好?”
“这里有什么好!”
“这里有我阿姐。”嘉言说。
“你阿姐你阿姐……”姚佳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瞧着你阿姐就是没贺兰氏貌美,知道抢不过,所以知难而退。”
嘉言不作声,姚佳怡赶着火上浇油:“反正我是不信的,什么海上方——”
海上方?嘉语心里“哈”了一声,嘉言怎么想出来的!
“海上方是定然有的!”嘉言一口咬定,“从前我阿姐什么样儿你也不是没见过,如今……那是宋王上赶着求我阿姐,我阿姐都不带正眼瞧他。贺兰氏算什么,我阿姐要的东西,还能轮得到她!”
嘉语:……人萧阮也不是东西吧……等等,还是不对。嘉言这话虽然极端了点,也不是没有道理。她父兄在世的时候,她要的东西,她要的人,哪里轮得到贺兰——大约就是这些差异,让贺兰袖心生怨恨吧。
这回轮到姚佳怡沉默了。
她到底,是还惦念着皇后的尊荣呢,还是惦记和皇帝青梅竹马的感情,嘉语也拿不准。姚佳怡是想彻底忘掉那些人那些事呢,还是希望有人能帮她,把失去的东西讨回来。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失去了还能拿回来的,即便你付上十倍、百倍的代价,失去就是失去了,拿回来的,不是你曾经失去的。
良久,方才听见姚佳怡略带怯意地问:“你阿姐……当真这么说过?”
“这还能有假!”嘉言言之凿凿,“你不也知道吗,那次于贼抓走的不是贺兰氏,是我阿姐,当时宋王也被抓走了,他们一路往南走,走了好些地方,什么三苗国,厌火国,厌火国的人全身都披黑毛,一张嘴能吐出火来……”
嘉语:……
嘉语觉得自己一张嘴,苦得能吐出黄连来——阿言最近是在研读《山海经》么,这样胡编乱造真的好?
大约也就能忽悠忽悠姚佳怡这种不学无术的熊孩子了。
“那多好啊,”就听得姚佳怡发出一阵十分羡慕的感叹声,“我要是想要烤羊腿,都无须带上那么多那么多婢子,只需一个厌火国人,架上羊腿,刷好蜂蜜、盐巴、胡椒,然后呼地一下——”
嘉语:……
嘉语琢磨着,这熊孩子虽然口头上对皇帝一往情深,但是这样看来,对烤羊肉才是真爱吧,这么快就把海上方丢爪哇国去了。大概也就这么点傻气,这点实诚,才让阿言这么卖力帮她。
如此一想,倒没那么讨厌了——其实嘉语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讨厌姚佳怡,大约是初见不和,再见不对盘,之后就再没有彼此看顺眼过……没准还能抢救一下——
嘉语猛地推门,嘉言和姚佳怡都吓了一大跳,姚佳怡差点从坐具上掉下去。赶紧诵经道:“……佛应地藏菩萨问,为说如来由本愿力成就十种佛轮……”一面念,一面拿余光去瞟来人。
到看清楚来人,紧张的就换成了嘉言。
嘉言也不知道方才的话她阿姐听去多少。她这样杜撰她,她会不会发飙……虽然她阿姐已经很久没有发过飙,但是她可是挨过耳光的。
“行了别装模作样了!”嘉语喝了一声。
诵经声戛然而止。
嘉语在正襟危坐的两人面前踱了个来回,眼珠子从嘉言脸上到姚佳怡脸上,又从姚佳怡脸上回到嘉言脸上。嘉言一直在装鹌鹑,终究姚佳怡比较不心虚,胆气一壮,竟不怕死地问:“三娘当真得了海上方?”
嘉语哼了一声:“原来是为这个,我说嘛……”
嘉言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指着嘉语莫要拆穿她,她可好不容易才稳住姚家表姐,阿姐这厢要来句“胡说八道”、“没这回事”,她这月余功夫可就白费了。功夫白费倒是小事,要表姐再闯到陆家去——
她这里悬心,嘉语的目光又转了过来,把她从头打量到脚:“阿言你做的好事!”
嘉言心里一凉:“阿姐——”目中已经有了乞求之色。
嘉语只管视而不见,厉声呵斥道:“阿爷的话你都不听了!敢情你阿姐被人掳走,是值得到处宣扬的大好事吗!”
这峰回路转,嘉言喜出望外,却还须得装作委屈,同嘉语唧唧歪歪:“……表姐又不是外人。”
“就算我是外人,”姚佳怡插嘴道,“难不成我就不知道是三娘在宫里失踪吗?三娘何必掩耳盗铃!”那倒是真的,以姚家与太后、始平王妃的关系,姚佳怡要知道这件事,只是迟早。
嘉语:……
到这份上,还护着嘉言。现在是她有求于她好不好,嘉语快被这个弄不清状况的姚佳怡气乐了。
也对,她弄得清楚状况的话,皇后的位置,还能飞出她的手心?
一时恶向胆边生,应道:“好好好,她不是外人,我是外人总成了吧!”姚佳怡真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厌,叫她多吃点苦头也是应该。
嘉言一看要坏事,赶紧打圆场道:“阿姐怎么能和我见外呢。”一句话,把责任又揽了回去。姚佳怡还要开口,被嘉言瞪了一眼,“阿姐还是和我说说绝情国吧。”
绝情国……光名字就听得嘉语一阵肉紧。阿言最近看的东西有问题,绝对有问题!得叫哥哥回去好好检查了才行。心里这样想,嘴上只斥道:“那有什么好说的!”
嘉言给姚佳怡使了个“看吧我没骗你吧”的眼神,绘声绘色说道:“阿姐不说,我说!当时阿姐和宋王被劫持出宫,一路往南走,表姐你是不知道,当时于家那贼子,问姨母要了多少好东西……”
嘉语沉着脸,听嘉言胡说八道,几乎用了全部的力气,才忍住没狂笑出声。
嘉言一会儿说她和萧阮差点被朝廷追兵追上,几度遇险;一会儿又说于璎雪被迫弃车就船,逼萧阮操楫,扬帆出海,到了那个什么奇奇怪怪的绝情国。据说绝情国原本叫多情国,国中男男女女都长得俊美异常。
“……人长得美,就难免恃美行凶,可是人又都是喜新厌旧,没准我今儿还喜欢西子,到了明儿,就看上王嫱了,这哪里能说得准呢……”啧啧,不容易,前儿还问汉武帝是个什么帝,这会儿连西子王嫱都如数家珍了。
嘉言这说的有鼻子有眼,仿若亲见,嘉语也听得津津有味,冷不丁嘉言问:“阿姐,我说得都对吧?”
嘉语这时候已经渐渐捋清楚嘉言的思路,但是姚佳怡在前,就只冷冷淡淡道:“也没多好看。”
嘉言拍手道:“瞧,我阿姐都说好看了!”
姚佳怡心道你阿姐也没好看到哪里去,还有脸说人家没多好看,想必都是大美人,让她心生嫉妒了。
“这见异思迁,也是人之常情,坏就坏在这多情国里美人多了些,见异思迁也比别处多上几成。这人和人吧,好的时候固然好,到要一拍两散了,这从前恩情,有人舍得下,有人舍不下,舍得下的还好,舍不下的可就伤心了。表姐你是不知道,这美人儿伤心啊,天都为之落泪……”
阿言这是去过宜阳王叔的产业么,嘉语暗暗想,这一大篇话,不是秦楼楚馆中人,哪里编得出来!
都怪周乐那个混账多嘴!
嘉言自然不知道她阿姐已经打算好了要关她禁闭,尤在绘声绘色说道:“那多情国里,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美人为情伤怀,整日里哭哭啼啼,那多情国的天气,也就一直都好不了,时不时发上一场大水。也是他们运气,三年前,大水自海外冲过来一个僧人,那僧人本着慈悲为怀,写了张方子给他们,说是吃了之后,从前再如何恩爱情深的两个人,之后都如陌路;从前再如何恨不能生吞活剥的两个人,之后,也只如陌路。”
原来姚佳怡要的是这个……嘉语心里也松了口气,要是万一姚佳怡要的海上方,是求皇帝回心转意的,可叫她哪里找去!
嘉语这头松了口气,姚佳怡却反驳道:“不对!”
“哪里不对?”姚佳怡会反对,自认为故事编得十分圆满的嘉言很是意外。
“我……”姚佳怡张张嘴,忽然又闭上了,往嘉语看一眼。
她是觉得有我在,不便出口?嘉语心里揣摩,闲闲笑道:“姚表姐也是个美人,这些日子,倒是天清气朗。”
嘉言:……
嘉言张口结舌了片刻,瞧着姚佳怡面色虽有忸怩,却没有反对的意思。看来阿姐竟是猜中了。她事先没有准备,一时也答不上来。就听她阿姐笑道:“……帝都多少美人,这会儿心情可不错呢。”
“那多情国的美人,难道不是喜的多过忧的,又为什么会发大水?”
这个问题更刁钻,嘉言已经完全回答不了。嘉语略一思忖,淡淡说道:“姚表姐这么想就错了。”
“错在哪里?”姚佳怡很不服气。
“姚表姐觉得,一个人是喜欢起来厉害呢,还是怨恨起来厉害?”嘉语循循善诱。
“喜欢起来厉害还是怨恨起来厉害?”姚佳怡明显被绕糊涂了。
“当然是怨恨起来厉害。表姐你想想,你喜欢一个人,最多不过是情愿为他去死,但是怨恨一个人的时候,就算是他死了,你也还是难消心头之恨。”嘉语的声调一如寻常,嘉言和姚佳怡,却不约而同,背心一凉。
这样若无其事的阴森。
阿姐这样恨过吗?嘉言想,但是阿姐说起宋王,并没有特别怨恨的样子。
“欢喜和难过也是同理。”嘉语补充说,“多情国的人得了那张海上方,从此国中少有人伤心,所以改了名叫绝情国。”
怎么听起来绝情比多情好似的,姚佳怡心里嘀咕,又抬头,盯着嘉语看了半晌,忽问:“那张方子……三娘用过么?”
嘉言的心又提了起来。
嘉语面不改色:“表姐你猜?”
姚佳怡的头勾下去。她也知道嘉语不喜欢她,但是她是见过嘉语从前的,那简直鬼迷了心窍一般,比之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虽然外间都流传贺兰氏横刀夺爱,但是她信嘉言说的,宋王愿意许以婚约,是她一口拒绝……她也想这样,她也想,能够从容淡定地,视从前如陌路。
她如今……实在太狼狈了。
她不是没有试过,只不过她人生的前十五年里,就没有想过别的可能。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里和蔼可亲的姑姑,沉默清秀的表哥,就是她的以后……她从来没有想过,还会有别的可能。
也许就因为没有想过,冲击才格外厉害。
皇后定了陆靖华之后,有前来探望和安慰的,有当面说好话,背过身去就笑话的,也有当面就忍俊不禁、阴阳怪气的,姚佳怡维系一直以来的强硬,安慰的闭门不纳,当面说好、背后笑话的都被她一一掀了老底——不过是这洛阳城里一亩三分田的事,谁还不知道谁!至于当面就阴阳怪气的,她敢直接打上门去!
如是,渐渐无人再提,但是那又如何,她心里难过,再强硬,也都是虚的。强硬本身,也都成了笑话。
若非如此,嘉言不过给了根稻草,她也不必如此言听计从——嘉言总是为她好的,她知道。她不会虚情假意地安慰她,但是她是为她好的。良久,姚佳怡抬头问:“这张方子,三娘子开什么价?”
这眨眼工夫,三娘又变成三娘子,不知道几时还会变华阳公主,嘉语实在有些无语:“我缺钱吗?”
嘉言扶额:她阿姐和表姐,定是前世的冤家。
姚佳怡这一次倒没有退却,反而追问:“那要怎样,三娘子才肯把方子给我?”
她哪里来的方子,这时候要对口径却来不及。何况,她问她要她就给,天底下哪里来这么好的事……嘉语的目光扫过嘉言,扫到案上一只美人耸肩瓶,色白如玉,插一支兔儿牡丹,花瓣低垂,犹带着朝露。
嘉语走过去,信手一拂——
“砰!”
美人耸肩瓶摔成无数碎片。嘉语拍拍手,对效果十分满意,指而说道:“把它重新拼起来我就给你——不许找人帮忙。”
言毕扬长而去。
留下嘉言与姚佳怡面面相觑。
方才嘉语姐妹俩一唱一和还不觉得,嘉语这前脚出门,姚佳怡后脚就反应过来:“阿言,你阿姐不会是坑我吧?”
这个问题,嘉言也答不上来——以姚佳怡与她阿姐的关系,就算她阿姐心血来潮坑她一把,她也不意外。都怪她没早些与阿姐通气,以阿姐的嘴硬心软,她多求个几次,没准她就不计较表姐的坏脾气了。
她心里琢磨,嘴上只道:“就算我阿姐坑你,我也坑你不成?你不信我们,就去找宋王问个明白啊。”
“姑娘,真有绝情国海上方么?”出门走了一条回廊,茯苓终于再忍不住。
“你说呢?”
茯苓:……
她算是摸透了,但凡姑娘用这种口气说的,就不是什么好话。
茯苓心里不由地可怜起姚家表姑娘来,却听半夏道:“那,要是姚家表姑娘去找宋王打听——”
“她会吗?”嘉语毫不在意,萧阮绝对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人物,这是其一;其二,就算姚佳怡有胆去找萧阮问个明白,以萧阮的脑子,也绝对应付得过去。
不过就是糊弄个小姑娘罢了。更勿论她如今还欠着他三件事,在没帮他办到,或者说,还没成功赖掉之前,她就是随口扯到九天神女,萧阮也只能附和说是啊是啊,看见神女的那天起了大风。
“那要万一呢?”半夏仍忧虑着。
“不会的,阿言会拦住她。”嘉语说。
屋里姚佳怡思来想去,正讷讷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宋王为人清正,总不会骗我。”——至少不会与嘉语联手骗她。
嘉言眯了眯眼睛:“表姐要去找宋王?”
“总还是……要问过才安心。”姚佳怡也知道这话里似有不信任嘉言的意思,也只能硬着头皮辩解,“不是我信不过你,实在是你阿姐她——”
“你也知道她是我阿姐,我阿姐能坑你,难不成还能坑我?”嘉言打断她,“表姐是打算借口拜访彭城长公主吗?”
姚佳怡微怔,迟疑片刻方才道:“……是啊。”
姚佳怡是见过萧阮的,次数还不少,只不过多半是在宫里。有萧阮在的地方,多半皇帝也在,那时候她整颗心都在皇帝身上,任人说萧阮如何风仪无双,她都视而不见,根本没有留意过。
她如今是不便再进宫……
所以她觉得,以拜访彭城长公主的名义登门拜访,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终究阿言体谅她。。
嘉言哼了一声:“就算让你进了宋王府,你怎么确定宋王刚刚好就在府中?就算他在府里,你又有什么借口可以与他单独见面?就算是你找到了单独见面的机会,你倒是和我说说,这等私密,宋王凭什么对表姐直言不讳?”
姚佳怡:……
“就算宋王事无不可对人言,表姐不是我说你,”嘉言补刀,“表姐与宋王素无往来,猛地跑去问他,我阿姐为什么拒他婚约,真的好吗?”
姚佳怡:……
姚佳怡觉得自己还是老老实实捡瓷片、拼瓷片算了,至少这件事还有阿言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