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防盗吧,没啥可说的。30%的比例也不大。等了半晌, 等到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 嘉语觉得自己心里那头小兽分明在张牙舞爪地咆哮了。口中却只能应道:“殿下谬赞。”
“一般奏乐, 都会依宫商角徵羽的本音来奏, 但是三娘子在太后寿辰那天吹的笛子就不, 宫调平和,偏偏激昂,变徵悲凉,却喜气洋洋,不知者或以为三娘子炫技,但是小王深知,有技可炫, 也很不容易了。”萧阮说。
嘉语身量不及他,他的目光很轻易就越过她的头顶, 看到背后无边无际、寥廓茫然的夜。但是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鸦鸦的发髻, 有极淡极淡的香。
一个戒备的姿态。
这种戒备,其实是他最熟悉的。
在金陵的时候,他就必须这样面对每一个人, 枕戈待旦, 即便梦里, 也不敢泄露一句半句真话。他的手染过血, 只是大多数人看不出来, 或者是不在乎, 一个足够优雅的姿态,足以让大多数的人放下戒备。
元三娘从前是不设防的。她对她的嫡母设防,对她的妹妹设防,对嘲笑她的贵女们充满敌意,但是对他,她是不设防的。如今却这样戒备了,该说每个人都会成长,还是,他在哪里露了马脚?
当然,他其实是必须被戒备的一个人,萧阮自嘲地想。
嘉语默不作声,明瑟湖的水波脉脉的,一波一波推上来,又一波一波退下去,卷着星光与夜色。船舱里亮如白昼,这里却是不大亮。萧阮的影子没有落在水波上,都聚在脚边,像是浓墨重彩的一个点。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了,但是他没有问出口,她就还可以缄默……再多一刻。
“……小王想问,三娘子的笛技,师承何人。”
一瞬间图穷匕首见的悚然。嘉语觉得有股寒意,正漫漫地从脚底升上来。她的笛子,自然是他教的。
嘉语说:“……自然是我的父亲。”
“哦,”萧阮挑一挑眉,“始平王好兴致,少不得改日,要向始平王请教一二了。”
“我父亲军务繁忙,等得空了,宋王殿下再说这话不迟。”嘉语瞧着画舫距荷桥又近了一大截,不免有些心焦,忍不住小小刺了他一下。心里埋怨着锦葵取个醒酒汤怎么要这么久,试图绕过萧阮。
萧阮也不阻拦,顺势让开,背靠在扶栏上,风垂着他宽大的衣袖,猎猎地响:“我听说三娘子昨儿晚上救了一个宫人。”
嘉语脚下不停:“殿下有心了。”
“三娘子进宫不过半月,也从没听说和哪位宫人有交情,却不知道何以如此热心。”
嘉语顺口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时候距离船舱入口,已经只有五六步,忽地手腕一紧,萧阮的脸忽然就到了面前:“三娘子!”
嘉语被迫直视他。
即便从前与他成亲,也没有过这样的机会。这时候避无可避。他的眼睛是纯黑色,黑得就像是极深的夜里,没有月光,没有星光,一滴水,从九天之上,深不可测的苍穹里落下来,就点在他的眸子里。
他就是全部的光。
“你要做什么!”她竟然还说得出话来,嘉语惊奇地想。那就像是有另外一个自己,一个应对,一个围观。
“小王只是……”萧阮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想看三娘子被人利用。”
他不想看她被利用?嘉语简直想笑。他只是不想她坏他的事吧。虽然她并不清楚他眼下到底想做什么。虽然眼下的萧阮,大约也还不如十七年后杀伐果断。
何况被人利用又怎么了?这宫里,这朝堂,这天下,哪个不利用人,又有哪个不被人利用?是有利用价值,人家才来利用她。到她完全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嘉语凄然地想起那个最后的冬天,一日一日,一夜一夜的冰寒,莽莽苍苍的路,如旋风一样出现的苏卿染。
然而她眼下,却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萧阮拉她进了耳房。然后她听见太后的声音,森然:“拉下去,打――打死为止!”
嘉语心里一惊:太后要打谁?太后要打死谁?
萧阮似是能看穿她的心思,戳破隔间的窗纸,有微光透出来,嘉语瞧了萧阮一眼,这样近的距离,温软的呼吸直拂到她眼睛里。嘉语果断扭转头往里瞧,就看见杯盘狼藉,贵女们惨白的脸色。
嘉语不解,萧阮低声道:“仔细看。”
酒水在桌面上蔓延,浸润在酒水中的雕花银盘、银箸,都是漆黑……有人下毒!
有人下毒!
惨叫声响了起来,是个女子的声音。人在尖叫的时候,声音难免会变调,但是这一声一声入耳,嘉语忽然就听了出来――是小玉儿。怎么会是小玉儿,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下毒?
那些疑问纷纷地都涌了上来,来不及解决,嘉语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死!
身形才动,就被按住。这只手修长,就如同白玉雕成。冰凉。这是夏日里,衣裳穿得单薄,那凉意竟然透过衣裳沁了进来。萧阮的声音就在耳边:“太后要杀人,三娘子莫非认为是拦得住的?”
嘉语道:“她不能死。”
“这天下就没有不能死的人!”
“你!”嘉语豁地回头,盯住萧阮,萧阮的声音愈低,“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三娘子难道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
“胡说!”那人道,“始平王只有一个女儿……难不成你们中有一个是冒充的?你、还是她?”
“她是冒充的!”嘉言这时候已经被逼回了角落,又叫了起来。
嘉语在心里骂了一万次“蠢货”,只恨不能出口:她当然明白嘉言是已经知道之前不该叫破“王妃”的身份,指着如今否认,他们能放她走。可惜的是……如果不是始平王的女儿,人家凭什么留她的命?
――她不会以为镇国公府的那些奴婢和紫草,这时候还能活着吧。
“别、别杀我!”感觉到刀在脖子上紧了一紧,嘉语赶紧也叫起来,“她的脸……看她的脸……和我、我的脸!”
有目光在嘉语脸上转了一圈,又转去看嘉言。乍一看,这两个小娘子完全不像,但那就好像上天用了同样的材料,组合成了完全不同的两张脸,一个明艳,一个清秀,眼睛鼻子却实打实的相似。
嘉语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过血缘的力量。
袖子里的手握紧,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从最初的惊慌中渐渐定下来:他们的目标是王妃,他们没有杀嘉言,自然也不会杀你,不用怕。你见过刀,也见过血,你死过一次,没什么可怕的,她对自己说。
事情完全偏离了预料,从嘉言喝破她的身份开始。原以为对方能找上宝光寺,多半是世家子弟,以世家子弟的行事准则,人前留一线,日后还好相见,她凭借王妃的身份周旋,至少也能试探出对方的底牌。
却不料对方行迹近匪。王妃的身份可能还管用,始平王的女儿,对方是全然没放在眼里。
只能先脱身。嘉语顶着刀锋,按住满心恐惧解释:“我娘才是我爹的结发妻子,只是过世得早,如今那位就是个继室……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被推出来送死的……”
“元三娘你血口喷人!”嘉言哪里听得下去嘉语污蔑母亲。
“三娘子慎言。”长安县主也出言制止,虽然冷静得多,意思却是一样。
“都给我住嘴!”那人算是确定了这姐妹俩的身份,冷哼一声,“阿乐,看你办的好事!”
车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门,嘴里又叼上了狗尾巴草,抱着手靠在门背上,吊儿郎当扫了嘉语一眼。
都要说美人,那个小的才是美人,要说镇定……好吧这房间里哪个看起来都没她怕死,偏还穿得这么不伦不类。少年从鼻子里哼一声,却取笑持刀的瘦小少年:“猴子这辈子学不会怜香惜玉了。”
嘉语:……
少年时候的周大将军竟然是这么个没皮没脸的家伙。虽然刀刃加颈,嘉语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要说男大十八变吗?
持刀少年瞥了车夫一眼,下颚一紧,没有说话。
说话的是旁边人:“阿乐!”
“好了好了,”周乐毫不在意地息事宁人,“那有什么要紧,不就是抓错人了嘛,我再跑一趟就是了。”
“再跑一趟?”嘉语抓住机会冷笑,“你就再跑十趟,王妃也不会跟你来。”
周乐被顶得“嘿”了一声,正要说话,却有人绕到嘉语面前,饶有兴致地问:“哦?”
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却明明是个眉目清华、世家子弟的形容。嘉语在心里掂量他的身份。可恨她从前对洛阳城里人物知道得实在太少,知道的人里,一个都对不上。她心里转得飞快,却逼出一脸愤色:“她送我来死也就罢了,怎么舍得自己来死!”
中年男子掀眉:“你的意思,她女儿、她弟媳、侄女们都在这里,她不打算来救?”
嘉语冷笑:“没危险她当然来,她送我来不就为了探路吗?我要是好端端没缺胳膊没少腿地回去了,说明没危险,如今我回不去,你说她会不会这么傻?”
中年男子笑了:“你这是……想骗我放你回去?”
嘉语听到那个“骗”字,就知道伎俩被识破,心里一怯,犹自强撑:“能放我回去当然好,不过我估摸着,阁下目的没达到,也不会放了我……我就不明白,有什么事,非、非得王妃才能办到。”
“自作聪明!”中年男子打量了嘉语一会儿,含笑摇头,“其实始平王的女儿么,留一个也够了,我猜……王妃也不会太在意。”
嘉语觉得刀尖又紧了一紧,脖子上像是被戳了个洞,火辣辣地疼。人不由自主往后仰,然后发现自己正被那个看似瘦小却力大无穷的少年挟着往外拖。登时就尖叫起来:“你要做什么……你你你……不要杀我!”
角落里嘉言倏地站起,被舅母拉住。
嘉语的尖叫已经变成哭喊:“凭什么是我……元景昊把我丢平城不闻不问也就算了,莫名其妙要我来洛阳受气也就算了,说得好好的只是叫我来接个人,凭什么、凭什么……”
“救命、救命啊!”
“放开她!”嘉言再看不下去,挣脱舅母冲了出去。这一下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不仅一干劫匪意外,嘉语也意外,意外到竟忘了继续哭喊――她全然记不得嘉言有为她出头的时候,在过去的十余年里。
周乐很快堵住了她。
嘉言左冲右突都过不去,一低头咬在周乐手腕上,周乐吃痛松手。嘉言直冲到嘉语面前,不及开口,又被拽住衣领拖了回去:“放开我!”嘉言挣扎着叫道,“放开我们!你杀了她,我父王不会放过你!”
“始平王!”中年男子冷笑,“……到时候就不是他放不放过我,而是我放不放过他的问题了。”
“不用你假惺惺!”嘉语从震惊中回过神,已经被拖到了门槛边上,她死死抓住门框,冲嘉言直嚷嚷,“要不是你……为什么不杀你……别、别杀我!你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觉得,”中年男子制止了猴子的动作,慢悠悠走到嘉语面前,托起她的下巴,“我会让你做什么呢?”
“骗、骗王妃过来。”嘉语抽泣着回答。
――命运是这样安排的,就算你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也未必能够掌控所有。
被周乐丢回角落的嘉言被长安县主和表姐妹拉手的拉手,抱腰的抱腰,死死按住,嘉言挣扎不脱,只得破口大骂,奈何她词汇量有限,骂来骂去不过是一句“贱婢!”
嘉语看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不可置否挑了挑眉。
嘉语胆子就大了起来,凑到嘉言面前,恶意满满地问:“我是你姐姐,我是贱婢,你是什么?”
嘉言一呆。
“风凉话好说,反正死的不是你,你是父王的女儿,我就不是了?为什么被推去死的是我不是你!元六娘,我不过是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难道你不想?”嘉语盯住嘉言的眼睛,嘉言眼睛里能喷出火来。
罢了,就知道指望不上她能听懂。
左脸一痛,挨了一巴掌。
……这样也好。
嘉语捂着脸转向中年男子,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篇话:“王妃让我带两个人来,一个是这个臭丫头的丫头紫萍,一个是王妃身边得力的喜嬷嬷。紫萍和她主子一样蠢,肯定是跑不掉的,但是喜嬷嬷是机灵人,多半能找到机会回去报信。”
“那依你的意思――”
“喜嬷嬷我压不住,你扣住她,让紫萍跟我回去。”嘉语想了一会儿,又添道,“喜嬷嬷是王妃的心腹,你想要知道什么,只管问!”
中年男子没有传唤喜嬷嬷的意思,反问:“紫萍你压得住?”
嘉言恨到眼睛充血,长安县主母女也露出不忍听闻的神色,嘉语却是得意洋洋:“紫萍和这个臭丫头一起长大,再忠心不过,你只要和她说,只要她有半点不配合,就划花臭丫头的脸……她就会怕了。”
“丫头,你这是借刀杀人哪。”中年人笑眯眯地说。
嘉语一扬头,半点羞愧的意思也没有:“你舍不得就算了。”
“始平王倒生了个快意恩仇的好女儿。”中年人朗笑一声,对周乐说,“你跟她去,带上那个叫紫萍的丫头,要有不对……”
中年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摒弃掉所有不必要的情绪:“自然是有的,该是半路走开了,我刚好看到,顺路就带了清河王叔过去,是分内之事。”
她只能这么说。
皇帝面色微沉。嘉语在心里揣测,对于太后与清河王的事,不知道他知道多少。皇帝可不是周乐,有个不负责任的爹。
世宗年过而立方得此子,爱逾珍宝,一直带在身边亲自照顾,连周皇后这个嫡母和姚充华这个生母都靠后。所以对于皇帝来说,父亲也许是比母亲更重要的存在。
忽小寺人拍手叫道:“……好香啊……是荷花开了吗?”
嘉语转头瞧去,迎着风,远远只瞧见明瑟湖上碧浪翻痕,哪里有什么花。这个小寺人,纯粹是为了扯开话题吧。
皇帝不想扫她的兴致,跟着就笑道:“朕听说画舫清洗过了,正好游湖,三娘也来吧。”
嘉语想要推脱,心里却大是不安,只得应了。
她看得出皇帝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这个貌美的小寺人。大约是式乾殿里的宫女。皇帝还没有大婚,就算有宠,也没有名分。特意选了这个时段来,是因为这时候工匠修缮荷灯,贵女们都避开了。
真是用心良苦,看来皇帝是真的很喜欢她……只怕想娶谢云然,也是看中谢云然大气端方。
这其实不是太意外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嘉语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小寺人一路说些天真讨喜的话,哄得皇帝眉开眼笑。嘉语和萧阮渐渐落在后头,一个沉默,另一个也不说话,齐心协力做了一对哑巴。但是路这样蜿蜒曲折,嘉语眼角的余光总会看到他,有时是淡青色一角衣裳。
那是非常奇特的感觉,就像在望乡台上――如果嘉语当初有机会上望乡台的话,大约也会看到他。那时候的他应该会穿郑重的朝服,黑色与红色的交辉,有精描细绣的十二章纹。
那时候他是吴国的天子了,他身边站着苏卿染和贺兰袖。
而她至死都是燕国的公主。所以他与她,从一开始,就是一段孽缘吧。嘉语默默地想。
忽听得人问:“三娘子不断看小王,可是有话要说?”
嘉语:……
皇帝回头说道:“表哥,不是朕说你,一家子亲戚,三娘子小王的多生分,直接喊三娘岂不便宜?”
嘉语:……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嘉语头疼地想,待要反驳,猛听得一声笑语:“陆娘子这身衣裳,倒正好充作船娘。”
是姚佳怡。
嘉语心里一沉,萧阮唇角,一朵转瞬即逝的笑容。
要避开已经不可能,无论皇帝还是嘉语。
小寺人仰头瞧着皇帝,眼睛里有一丝的惊恐,她不由自主朝皇帝靠近一些,怯声道:“陛下……”
“陛下!”一众贵女已经到跟前,瞧见皇帝,纷纷行礼。
嘉语叹了口气,只得出来问:“各位娘子哪里去?”
姚佳怡倒没有看到小寺人,她的重点在皇帝身上――皇帝宽大的袍袖几乎遮住了小寺人纤细的影子。听到嘉语问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俏生生拉住皇帝说:“皇帝哥哥来了正好,我们正说要游湖呢――皇帝哥哥也是来游湖吗?一起吧!”
皇帝朝嘉语使眼色,嘉语也爱莫能助。
她倒不是真怕小寺人吃亏,这个小寺人不简单。游湖只是个借口,想来看看未来皇后的成色才是真――皇后总在这几个人里,跑不了。以后她还得在皇后手下讨生活,选个好点的主子是必须的。
只是嘉语也不知道这个小寺人心中的好主子是性格软好拿捏呢,还是端方宽厚。要是端方宽厚也就罢了,要是想要个好拿捏的主子,只怕太后不会容她。
一念及此,嘉语眉睫跳了一跳。
姚佳怡像是到这时候才发现了她,同时发现萧阮:“怎么,宋王也在?”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乐不可支:“宋王又被三娘截住了?三娘这本事,怎么不去姑父帐下做斥候?”
嘉语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有做声:说什么都是错,辨赢了又有什么好处?
姚佳怡不肯放过她:“看来日后,宋王出门,须得先派人侦知一番,免得被某些人拦下。”
于璎雪“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又赶紧捂住嘴。
谢云然人在暗处,摇了摇头,并不赞同姚佳怡这样的尖酸刻薄。人皆有软肋,何必苦苦相逼?
陆靖华倒是记得嘉语之前为她解围,努力想要挤出句什么话来帮帮嘉语,可惜想了半天,好像确然无法反驳――三娘子对宋王的倾慕,原本就是人尽皆知,虽然这位三娘子耳闻不如见面,但是……总不会都是空穴来风吧。
贺兰袖饶有兴致地在等嘉语开口。
――她倒是想过的,如果她是嘉语,再看到萧阮这个负心人,不从他身上咬块肉下来,是解不了心头之恨。但是看嘉语,眉梢眼角,竟看不出恨意。
怎么会不恨呢,那多奇怪啊,贺兰袖遗憾地想。她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个男人了,这时候的萧阮,还没有后来的坚毅果决,也没有后来的狠心。如果说后来的萧阮,是下弦月青白冷硬的光,那么这时候就还是新月,清新,隽永。
贺兰袖其实是猜不透这个男人,也许因为长了过于漂亮的一张脸,又过于优雅的姿态,让人不由自主相信,他是个温柔的人,也许多情,不过,那算得了什么?他还富有天下呢。
她没有问过他到底有没有爱过嘉语,即便全天下都认定他是被迫娶始平王的女儿。
她记得苏卿染带回来嘉语死亡的消息,他细细问了在什么地方,死了多少人,甚至什么天气。唯独没有问她是怎么死的,最后说了什么话。只是沉默了整日。她是陪他到最后的人,但是到最后,她也不知道,嘉语在他心里,占了一个怎样的位置。
――但是那个位置,那必然是存在的。
不过这辈子,元嘉语没机会了。贺兰袖嘴角微微向上,一个轻巧的笑容。
“我说,”没人帮腔,连个反驳的人都没有,姚佳怡不甘心,“宋王最近都不来镇国公府了,可是上次吓坏了?”
这句话出口,所有声音都静了下来,就连风,都只敢蹑手蹑脚擦过少女们娇嫩的面颊。所有人都在等嘉语反击――她们见识过嘉语的口齿,并不相信她无法反驳。姐妹和睦有什么好看,吵架才好看!
嘉语抬头看了姚佳怡一眼,皇帝看她的目光有些担忧。最后流转的是萧阮的眸光,那像是极轻极淡的雾气,停留在姚佳怡脸上,抢在嘉语开口之前,轻声笑问:“姚娘子这是在打听小王的行踪吗?”
“小王不甚荣幸。”
嘉语:……
所有人都呆住:不是都说宋王对三娘子不假辞色吗?
最吃惊的当然还是皇帝――方才他还亲眼目睹他对嘉语不假辞色呢。
贺兰袖抿了抿唇。她当然也意外,但是后来萧阮给她的意外太多了。她比在场任何人都更习惯这种意外。她笑吟吟说道:“天色越来越暗了,歌姬们恐怕就要开唱,陛下还不上船吗?”
皇帝也想把方才的尴尬遮过去――姚佳怡的话实在太难听,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堵住表妹的嘴――赶忙说道:“走吧。”
有皇帝帮忙岔开话题,姚佳怡精神一振,贴到皇帝身边,又兴兴头头起来:“皇帝哥哥,今年的晚荷会比往年都好吧?”
――这是炫耀给场中没见识过凌波宴的贵女听的,比如嘉语。
“会的。”皇帝有气无力地回答。
小寺人被挤到后面去了,低眉垂目,我见犹怜一副剪影。
“皇帝哥哥今儿晚膳用了什么?早知道皇帝哥哥要来,就该给皇帝哥哥留几只金糕卷,那味道我尝着倒好。”
“你尝着好就好,朕不爱吃那些油腻腻的东西。”
“也对,”姚佳怡毫不气馁,“桂花糕就清淡多了,下回我做给皇帝哥哥吃!”
“难为你有心……”
嘉语越发落到了后头,余光一扫,萧阮还在身边,就有些头疼。她实在怕了这个人,每次都会被翻起的陈年旧事――当然了,在别人眼中,这事儿还正新鲜热乎着呢,但是于她,已经是隔了许多年。
年华如流水。
嘉言这才埋怨嘉语:“好端端你又惹她做什么!”
嘉语唔了一声,意识到嘉言说的是小玉儿:“你知道小玉儿?”
“你进宫才几天啊,你都能知道,我怎么就不知道了,”嘉言道,“皇帝哥哥要瞒的是表姐,瞒我做什么!”
嘉语心里一沉,嘉言能知道,王妃能不知道?王妃能知道,太后能不知道?但是这些人,谁都没有出手对付小玉儿。
嘉言看出她的心思,直接戳穿道:“母亲说了,留给表姐处置呢。”
留给姚佳怡处置,自然是给姚佳怡杀一儆百。可惜……像是所有人,都低估了小玉儿,也都低估了小玉儿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嘉语闷闷跟着嘉言去德阳殿。虽然嘉言没说,嘉语也猜得到,王妃不满她夜闯式乾殿。唤她过去,大约是要训斥。那倒没什么。嘉语心里一动,问:“式乾殿的事,你从哪里听说的?”
嘉言道:“我还要从哪里听说!如今宫里传遍了,说皇帝哥哥发好大的火,要整顿式乾殿呢。”
皇帝整顿式乾殿,可不是因为她夜闯的缘故。嘉语也懒得和嘉言解释。嘉言又道:“你少去惹她罢。还有表姐。我也知道你和表姐不和,但至于事事都针对她吗?别说我没提醒你,表姐是要做皇后的。”
“你也觉得,姚表姐会做皇后?”嘉语问。
嘉言从鼻子里哼一声:“难不成还有别人?”
嘉语道:“你也觉得,姚表姐适合做皇后?”
这话倒让嘉言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想到姚佳怡暴烈的性子。但是再暴烈,那也是打小和她好的表姐。嘉言道:“阿姐你胡说什么,合适不合适,哪里是我们能置喙的,万事有太后呢。”
皇帝的婚事,自然是太后做主,可惜……嘉语道:“陛下怎么对姚表姐,你也看到了……何必呢?”
嘉言斜看了嘉语一眼:“阿姐倒是会说人!”
嘉语也知道嘉言说的是萧阮。她说的没有错。她倒是想铁骨铮铮发一回毒誓,比如说“我元嘉语要再缠着萧阮,就叫我挫骨扬灰不得好死”,不过仔细一想,她前儿还缠着萧阮,猛然转变态度,只怕更教人起疑。
嘉言一向瞧不上她阿姐。不过佛堂里把紫萍的事儿说开以后,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感激,所以也不过分刺激她。姐妹俩沉默着走完最后一段,就到了德阳殿,王妃和太后都在,王妃躺着,太后坐着。
嘉语进门,王妃就是一声暴喝:“给我跪下!”
太后忙道:“盼娘你这是做什么……仔细动了气。都吓着孩子了。三娘你莫听你母亲胡说,到哀家这里来,哀家来问你。”
嘉语瞧了王妃一眼,王妃立时就道:“太后有话要问你,还不快去!”
这是一个扮红脸,一个唱白脸了。要平常,该是太后唱白脸,把好人让给王妃做才对。之所以让王妃来担任这个角色,大约是因为事涉皇帝,怕真吓到她――毕竟王妃动怒,只是家事,太后动怒就是国事了。
嘉语心领神会,走到太后面前。
太后一贯的和颜悦色,拉住她的手说:“哀家听说你昨儿晚上去式乾殿,强行带走了一个宫人,惹皇帝发了老大的火。他们不知道,哀家是知道的,你这孩子没那么冲动。必然事出有因。所以,你来告诉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嘉语跪下道:“回太后的话,小玉儿没有拿我的镯子。”
“你!”始平王妃大怒,几乎要坐起来,被嘉言死死按住,给她顺心口:“母亲让阿姐把话说完!”
太后赞许地看了嘉言一眼。
嘉语道:“昨晚小玉儿得罪了姚表姐,有人要借姚表姐的名义生事,事发突然,我找不到别的借口,只好出此下策。”
太后与王妃对望一眼,王妃问:“你怎么知道有人要生事,还是以阿姚的名义?”
嘉语平平地道:“我没有证据。”
“你的意思是,”太后皱了眉头,“是你猜的?”
“是。”嘉语说。
太后又看了王妃一眼,嘉语不等王妃问,自己就说了出来:“大伙儿都知道那个时辰明瑟湖有匠人出没,所以原本并不在那个时辰出来,可偏偏,画舫才清理好,陛下刚好带小玉儿游湖,就和姚表姐撞上了。”
“就因为这个?”
嘉语道:“三娘也自知可能是疑心太过,但是宝光寺之后,三娘只怕万一。”
她提到宝光寺,在场三人不约而同都沉默了。那件事中,嘉言无疑是受了惊吓,王妃无疑是受了委屈。而嘉语,没有人问过,她有多害怕。王妃甚至想:如果是她的亲娘在,也许是会过问吧。这个念头让一向觉得继女多事又不知好歹的王妃愧疚了。
太后摸摸嘉语的鬓发:“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嘉语低垂着头,不说话。
太后又问:“那你又怎么知道,那人会把罪名推到阿姚头上去呢?”
嘉语道:“理当如是。就算小玉儿平日里另有结仇,但是昨晚得罪的是姚表姐,所以姚表姐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的,又因为太后总理后宫,无论姚表姐怎么辩解,都会有人怀疑是太后包庇。”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如果昨晚真死了小玉儿,姚佳怡的名声,是怎么都洗不净了――进门之后要处置,那是另外一回事,如今,姚佳怡还真没这资格。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这个结果,是她没想周全。如果姚佳怡真坏了名声,就算她强行扶她上位,也难免落人口实。幸好……太后轻轻舒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不叫人来知会哀家一声,也少些闲话。”
“恐怕来不及,”嘉语说,“连翘葳了脚,我身边实无可用之人,三来,我也没有证据。”
还会的,没有她的笨拙,谁来成全她光芒万丈?当然贺兰袖是美的,可是难道帝都会缺少美人儿?她对于眼下的贺兰袖,还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那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实际上也是个笑话。嘉语于是笑了一笑,继续往下说道:“表姐给的理由,一定能说服六娘子,也一定能让六娘子说服母亲。”
她有这个信心。
她对贺兰袖的信心,恐怕比对自己还足一些。
从来都是贺兰利用她,如今她也用她一次……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嘉语也想过,贺兰会找什么理由让嘉言去说服王妃,也许是抬出始平王的慈父之心,也许是为嘉言的名声着想,也许还有其他。但是她能肯定,嘉言真正拿出来说服王妃的,应该是紫萍。
她和王妃之间,不过这点误会,她就不信,逼到这一步,还能解不开!
薄荷这时候却不关心这些了,只哀哀恳求:“姑娘不要赶我走……”
“我不是赶你,”嘉语道,“其实你说得也没有错,我是没打算带你进宫,宫里不比府里,你没学得机灵,我带你去,就是自寻死路了。”
“姑娘,”薄荷咽一口唾沫,“姑娘是要带连翘去吗?”
这回轮到嘉语一呆。
薄荷细细地说道:“连翘姐姐比我机灵,且连翘姐姐是王妃的人。姑娘进宫,需要王妃照应,在王妃面前,连翘姐姐自然比我好说话,所以姑娘一早想的就是带连翘姐姐进宫……是这样吗?”
你看,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傻子,只是在被允许的情况下,有人乐意做个傻子,傻子做不下去,自然就会聪明起来。嘉语瞧着薄荷,唇边一抹轻笑,虽然她不知道,在这世上,是傻子还是聪明人更快活,但是她知道,至少聪明人会比傻子活得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