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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说要划花那个臭丫头的脸吗?”周乐笑嘻嘻地说, “怎么不和这个臭丫头的丫头说呀?”
嘉语:……兄弟你职业拆台的么?
紫萍原本就满腹心事,听到这话, 眼泪刷的就下来了:“三娘子你把我推下去我也要说,王、王妃哪里对不住你, 你、你、你……我们姑娘……”
周乐大仇得报,哈哈笑一声,一扬鞭,马飞快地跑了起来。
渐渐就离了宝光寺的范围。
嘉语不断掀起窗帘往外看, 来时她就留意过,这里有一段相对僻静的路。
紫萍一直在喋喋不休, 嘉语忍无可忍,威胁道:“你再哭我就真不救你们姑娘了!”
紫萍立刻就住了嘴, 只用眼神控诉:我不哭难道你会救我们姑娘?
嘉语不理她,再看了一眼窗外,扶住车壁, 摇摇晃晃站起来。
“你可别打什么坏主意,就算你真对那个臭丫头的命无所谓, 你们两个也不是我的对手。”周乐头也不回地说。
这敏锐的观察力是天生的吧,嘉语盯住少年瘦削的背影,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她对嘉言在意。幸而人都有软肋。嘉语扶住车壁,摇摇晃晃走到车门处, 低声问:“贺六浑, 你阿姐又病了吗?”
“贺六浑”是鲜卑语, 周乐的小名。
就仿佛只眨了一下眼睛, 飞驰中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少年的面孔忽然就近在咫尺,深黑色的眼眸凶狠地盯住她:“你说什么?”
“我说,”嘉语重复,“贺六浑,你阿姐又病了吗?”重音咬在“阿姐”两个字上。
“谁告诉你的?”少年的眼睛冷如冰雪。
“渤海周家的子弟,竟然沦落到鸡鸣狗盗……真是没落了。”嘉语再叹息一声,喉头一紧,已经被死死卡住:“谁告诉你的?”
紫萍吓得呆住,连“三娘子”都喊不出来。
嘉语睁大眼睛,与周乐对峙。他猜不到,他就是再聪明百倍,也绝对猜不到……是他自己告诉她的。当然那是很多年以后了,很多很多年以后,冬夜,有火炉,醇酒,风从营帐外头过去,呼呼地响。
白雪茫茫。
在父兄死后,在整个世界都颠覆之后,她也不是没有过片刻的安稳与欢喜。
而如今的周乐,只能在半晌犹疑之后,给出一个相对可能性比较大的答案:“……始平王?”
手底不知不觉就松了:他不是没听过始平王的名声。
如果始平王知道他是谁,那意味着始平王多半也知道了他们这次的目的,那也意味着,他这一头撞过去,等候的是始平王张好的网……明明之前已经打听过,始平王在千里之外。但是谁又敢保证,始平王不会轻骑归来?
“放心,我父王还没有回京。”嘉语知道这瞒不过去,自然不拿这个说事。正要往下套问他们此行目的,忽听得马蹄声,心里一跳,抓住周乐的衣袖低声道:“其他人我不管,我妹子要有个三长两短,就算你们真成了事,你信不信,尉家还是逃不掉一个灭门?”
周乐的姐夫姓尉。
渤海周氏是士族没有错,但是周乐的祖父犯法,流放边镇。周乐生下来没了母亲,父亲浪荡儿,哪里肯养儿子,直接丢给女儿,周乐是姐姐、姐夫养大的。
这边话音才落,马蹄声已经到了耳边,有人在外间问:“阿乐,停这里做什么?”
“这个丫头,”少年抬起头,已经换了表情,“说她的丫头吵,问我要点东西堵她的嘴——你们怎么来了?”说着从袖子里摸了团乱麻出来,塞住紫萍的嘴。
外间人道:“那边交给猴子了。”
这声音耳熟,嘉语仔细一想,可不正是那个中年男子?
四骑一车,暮色沉默着往始平王府赶。嘉语掀起窗帘偷看几次,几个人都是侍卫装扮。天色越来越黑了,模样也看不清楚。身手自然是矫健的。
平添的变数,给她脸上更增几重阴影。
四个人,加上周乐……没准是五个。虽然他方才为她掩饰,但是那说明不了什么。她知道他最终会长成一个连她父亲都忌惮的人,虽然如今还年少,视野和城府远不及后来,但也绝不个容易被摆布的。
按时间算,如今他会给人卖命,该还是因为姐姐病重,家无隔夜之粮。
如果没有别的原因是最好,但是以周乐的性子,嘉语怕的就是……还有她不知道的原因。会是什么原因呢?有什么,是她这个始平王的嫡长女比不过王妃的?嘉语把头抵在车壁上,默默地想。
王府很快就到了,紫萍噙着眼泪服侍嘉语下车。
侍卫统领边时晨领人迎上来:“三娘子回府了?”
嘉语抬头,王府檐下的灯和影,晃晃荡荡地打在人的脸上。这几个人,不知道能不能够拿下身后四个。
前世今生加起来,她和边统领不过打了三五回照面,就算她暗示,边时晨也未必能懂,就算能懂,也未必能在身后四人……也许是五人之前抢下她和紫萍的命。要不要赌一把?嘉语犹豫。
这犹豫间,耳边响起王妃的声音:“三娘!”
嘉语心里轰然一声:“完了!”
张口要阻止“别过来!”,两条人影已经越过了她,也越过边时晨,到王妃面前,于是嘉语冲口而出的话,就顺势变成了:“抓住她、她就是王妃!”不用她这句话,两个侍卫装扮的汉子也已经把刀架到了王妃脖子上。
这变故突发,莫说王妃,就是边时晨也懵了:王妃叫他今儿警醒些,才特意带了人在府外候着,心里并不太以为然,毕竟洛阳城里,敢来始平王府闹事,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算是防,也是防着外人,哪里会防自家姑娘。
中年男子也没料到竟然这样轻易得手,眼睛往四下里一看,所有人都还在无所适从中。
嘉语笑吟吟上前:“刀剑无眼,母亲可千万莫要妄动!”
王妃咬牙。她不是没想过她带不回人,或者只回来喜嬷嬷,但是没想过……嘉言毕竟是她的心肝儿,心肝儿被人扣留,叫她不去担忧,安安生生坐内宅等结果,那和剜心有什么区别;也怕嘉语此去会出事。
如果回来的是喜嬷嬷,她自然不会现身,可是回来的是嘉语……
这个狼崽子!
又听嘉语从容交代:“母亲叫他们把兵器都放下吧,大门口的,莫要动刀动枪,伤了和气。”
他们自然是指的侍卫。
王妃看了看嘉语,虽然声音有些沙哑,还是很清晰地下了命令:“放下兵器。”
边时晨张张嘴,最后也没有发声:王妃是主子,难道三娘子就不是了?上头主子掐架,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能怎么办?
就听得“哐当”、“哐当”一阵乱响,左右比他还先抛了刀枪剑戟。
嘉语回头瞅周乐:“还不是去把人绑了!”
居然使唤起他来了!周乐心里一阵猛兽咆哮。拿住王妃的其中一个“侍卫”正是先前宝光寺里的中年男子,微不可觉点了点头,周乐便也不多话,果然扯了绳子去绑边时晨和他的手下。中年男子却押着王妃往马车走。
嘉语却拦住他们:“我有个建议,两位要不要听听?”
中年男子微抬了眼皮,王妃一口啐在她脸上:“贱婢!”
嘉语慢慢擦掉脸上的唾沫,露出一种十分奇怪的表情,她说:“……我猜,阁下要的东西,母亲未必会随身携带。”
中年男子没有表情。
周乐适时开口:“既然人已经拿下,不妨进去慢慢说话……”他凑近中年男子,耳语几句,中年男子又点了点头,两个人架住王妃,往王府里头去。
有王妃开路,自然一路顺畅。
畅和堂闭了门,嬷嬷,婢子,侍卫,一个一个都被绑了粽子。到嘉语的时候,周乐一龇牙,绑得格外结实。
嘉语:……
嘉语应声,薄荷多少松了口气:“姑娘叫我想,我就想,不过……多半是想不出来的。”
嘉语阴阴笑一声:“想不出来,就代我在这佛堂里抄上三个月佛经。”
“姑娘!”
“喊一声再加一个月。”嘉语板着脸道,“我给你三次机会,多过三次就不用再想了,老老实实抄经。还有,最迟到明儿下午,就能知道是谁拦着母亲了,所以,务必在这之前给我答案。”
薄荷:……
薄荷是真什么都不敢说了,想着三个月清汤寡水,愁得小脸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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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嬷嬷回了畅和堂,将佛堂中情形一五一十学给王妃听。王妃听完始末,淡淡地说:“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喜嬷嬷哭丧着脸道:“奴婢办事不力,请王妃责罚。”
“罚你做什么。”王妃轻描淡写地说,“你有什么办事不力,我叫你送东西,你送了,不收,是她的事儿。”
“可是……”喜嬷嬷迟疑片刻。她不是姚家家生子。唯其不是,才需要比家生子付出更多努力。王妃是他们全家荣华富贵所系,她儿女前程所系,王妃所忧,是她所忧,王妃一时想不到的,她要为她设想周全——哪怕是想多了,也好过不想。
喜嬷嬷咬牙跪下:“老奴有话要说,王妃莫嫌老奴多嘴。”
王妃也不看她,一个字就回复了:“说!”
喜嬷嬷将嘉语不去太后寿宴对嘉言的名声妨碍说给王妃听:“……六娘子如今说小是小,说不小也不小了,再过得两年,就要准备议亲,这名声,至关重要,王妃切不可……掉以轻心。”
王妃却摇头:“如果她心气儿不平,就算收了东西,你以为,阿言弄坏寿礼的事儿,就不会传出去了?”
“可是……”
“可是什么,”王妃冷笑,“莫非嬷嬷以为,以后,她还能有多少出去的机会?”
饶是喜嬷嬷见多识广,闻言也不由面色发白:“王妃不可……就算王妃这会儿能拦住她,日后王爷回来了……”
“王爷回来又能怎么样,”王妃冷冷道,“就算我肯带她出去,你想想看,连太后的寿宴都能使性子推拒,哪个家里敢轻易招惹?没人邀请,我还能觍着脸带她蹭上门去?王爷又能怪我什么?”
喜嬷嬷听王妃这样说,虽然还是觉得不妥,也知道不能再劝,只得捧着王妃道:“还是王妃见识明白。”
王妃笑一笑,吩咐芳桂扶起喜嬷嬷:“嬷嬷来回跑得辛苦,我上年得的那块玉,水色儿倒好,去拿了给嬷嬷。”
喜嬷嬷千恩万谢跟着芳桂去了。
王妃面上这才收敛了笑容,阴沉沉看着雕梁画柱,良久,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道这样对付嘉语,迟早夫妻离心,但是她有自己的孩子,不能不为他们打算。嘉语那晚,实在让她心有余悸。
如果只是任性也就罢了,继母总是不好当的,刁钻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但是这样城府深沉又心狠手辣,王妃忍不住轻抚腹部,除了嘉言,她还有腹中这块肉……元景昊总不能把这个女儿,看得比儿子还重吧。
都说是个儿子呢……王妃略舒展了眉,轻快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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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薄荷来见,眉宇间十分雀跃:“姑娘我猜到了!——是表姑娘对不对?”
“表姑娘会说服王妃对不对?”
“为什么……是表姑娘?”虽然是意料之中,嘉语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沉。
“哪次姑娘使性子不是表姑娘给收拾的首尾啊。”薄荷沉浸在自己猜中答案的兴奋中,“在平城就这样,姑娘弄坏了东西,姑娘捅了马蜂窝,姑娘淘气,姑娘骗甘松姐姐……”薄荷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吐吐舌头,赶紧略过去:“后来来洛阳就更加了。姑娘自己算算,得罪了王妃多少次,哪次不是表姑娘帮着打圆场……”
薄荷说的是实话,唯其是实话,才格外惊心动魄,嘉语听到“甘松”两个字,心神一凛,想起她六岁时候闯过的一个大祸。
始平王极少回平城,在嘉语的记忆里,一年就能见到父亲两次,一次清明,一次过年。清明扫墓,过年祭祖。这两次回平城,都会带着王妃和嘉言。
起初嘉语年纪小,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后来年岁渐长,就有长舌的下人有意无意念叨说她可怜,小小年纪没了娘;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始平王之所以来平城这么少,定然是因为王妃阻拦;还说终有一日,他会忘掉平城还有她这个女儿。
哪怕是谎言,说上一千次也成了真理。连成年人都难免被蛊惑和煽动,何况她年幼无知。
那些下人总以为她年纪小,听不明白,所以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没有背着她。但其实她是明白的。明白父亲是她在这世上最大的依靠。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做噩梦。梦见父亲不要她了,哥哥不理她了,连宫姨娘、袖表姐都被父亲带去洛阳,全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个。
事情过去很久,连嘉语自己也很难记起,是什么人说了那些话,也记不起自己从哪里得来的药,又如何知道药的用途。她把药下在了王妃的茶水里,却被兄长误食。当时昭熙腹痛如绞,王妃吓得魂飞魄散。
事发后的腥风血雨。
以她当时的年岁,其实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查到自己身上来,不过那对于始平王显然不是太困难。她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想着如果哥哥死了,她也不活了。她听到父亲咆哮,整个屋子都仿佛震动了,她被父亲从床底揪出来,她记得父亲发青的脸,抬手的一巴掌。
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被打死,但是并没有。巴掌没有落在她的脸上。过了许久,嘉语惴惴地睁开眼睛,看到表姐的背影。
贺兰袖替她挨了那一巴掌。
她不知道贺兰袖从哪里钻出来,但是就和以往的许多次一样,她及时赶到了,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她挡在她的面前,抱住始平王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姨父你饶了三娘吧,三娘还小、三娘不懂事……”
虽然贺兰袖是养在元家,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又是个女孩儿,始平王也下不了手。
但是嘉语呆呆地,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忽地冲上去,推开贺兰,自个儿跪在父亲面前,大声说:“你打、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我就可以去见阿娘了!”
——其实她并没有见过母亲。
她生下不久,母亲就过世了,只是在她心里,母亲该是全天下最美丽最温柔最和气的人。永远都不会打她,不会不要她,不会丢下她不管——大概世上大多数年幼失怙的孩子,都这么想。
嘉语记得自己当时仰起头,与盛怒中的父亲对峙,记得父亲高高举起的手,怎样颓然落下来。
勇冠三军的始平王,在任性的女儿面前,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父亲。
宫姨娘母女衣不解带服侍了昭熙好些天,直到昭熙好转。
嘉语不敢去见昭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去见。她记得父亲带她去了母亲墓前。
是在深夜,明月如钩,渺渺茫茫的雾气在月色里弥漫。墓地在很荒凉的地方,有幽蓝色的鬼火。小小坟头,坟上有草。有碑。那时候嘉语已经识字,认得墓碑上铁笔银钩写着:“爱妻宫氏”。父亲说:“你阿娘在这里。”
四月的风还料峭。年幼的她缩着身子,惶恐地想:阿爷是要杀我吗?我伤了哥哥,所以阿爷带我来见阿娘,是要杀了我吧?
但是并没有。
她模模糊糊记得父亲搂着她,在墓前说了好些话,父亲的声音这样低沉,低沉得就像宫姨娘的催眠曲,渐渐就听不分明了,夜这样长,这样倦,这样冷。父亲是冷色里唯一的暖意,她偎在父亲怀里,隐约听见父亲说:“……对不起。”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醒来,是新的一天,她好好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宫姨娘说,父亲回洛阳了。
不知道为什么哭了一场。
要很多年以后才明白,父亲是在和母亲说对不起,没有教好他们唯一的女儿。他能够把儿子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却没有办法带着年幼的女儿东奔西跑。嘉语只能在平城,因为他不敢赌姚氏的良心,他想等她大一点,大到足以自保的时候,或者到他可以安安稳稳呆在洛阳的时候,再带她回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