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6日,法院针对此案第一次开庭。
我站在被审判席,旁边是我的委托律师,身后站立一名持枪刑警,面朝法官坐席,贺渠为了避嫌,不担任此次主宣判法官,三名法官皆为陌生人,并且与贺渠私交微薄,以防止暗箱操作,打情分牌。
由于此案涉及内容过于隐晦,故而不接受旁听,秘密开庭。
在开庭前两分钟,纪容恪与贺渠同时出现在正门入口,他们各自带着一名助手,十分沉默落座于旁听席首排。
在一系列程序结束后,我的律师进行最后辩护,他引用西方案例进行了陈述,并在阐述完毕后对法律进行了赤裸的苛责与质疑,他提到,“法律与道德的死亡之吻,会将人性残存的仁义碰撞得灰飞烟灭。社会舆论将好人坏人划分得如此残忍,坏人毫无立足之地,好人只通过一件事就能享尽八方爱戴,我方当事人所伤害的都是对社会危害极大的坏人,法律没有及早对他们进行约束和防控,使他们聚众成为一个组织,一颗散发毒气的毒瘤,我方当事人不连根拔除,也会有别人,难道就任由毒瘤侵害全身吗。试问如果制造高庄恶性事件的是警方其中一员,是不是就要得到勋章而不是苛责了?至于新标码头战争,两方恶霸交锋,我方当事人作为拯救这场暴力事件的关键所在,使码头其他无辜工人免遭毒害,制止了更加残暴血腥的发展,我认为应该另当别论。”
贺渠的助手不知是不是在贺渠授意下,他忽然在旁听席说,“那么袭警也算是功劳吗。按照辩护律师的意思,她不杀,也会有别人来杀?”
“请保持旁听席的安静。”
法官蹙眉制止那名助手的发言,纪容恪毫无收敛,他目露凶光,“什么狗都来放屁,拿这里当你家厕所吗?管好你拉屎的屁股。”
“肃静。”法官眉头蹙得更深,助手脸色一阵青白,贺渠沉默无语,并没有和纪容恪发动口角,只是面无表情扫视了助手一眼,纪容恪翘起一条腿,一副流氓出山的表情,继续看向庭上。
律师朝审判席点了下头作为示意,“我方当事人是一名孕妇,孕妇存在极大的精神波动,她与死者警员之前相识,这也是为什么死者毫无防备与她会面,且竟然死在一个毫无攻击之力的孕妇手中。我方当事人受了极大舆论委屈,我通过多次接触,了解到她性格使然造成她给人留下并不好相处的假象,但对于侮辱亵渎她为女魔头之类的流言,我认为法官先生明察秋毫,不会相信。回归正题,以上两点证明死者与我方当事人私下关系非常融洽,而我方当事人也无意下手,是对方的言辞激怒了她,没有顾虑到一名情绪波动很不稳的孕妇心情,两方发生争执,才会出现这样的悲剧,我方当事人属于过失伤害,并不存在故意枪杀的指控。”
法官伸手制止律师的辩护,他看向我,“是这样吗。”
我听到身后旁听席传来纪容恪的轻咳,贺渠声音很低问他,“纪总风寒吗?”
纪容恪说,“有狗毛呛了我。”他说完笑着补充,“狗毛似乎就来自贺先生的方向,贺先生不愧是法官,出行还带着一身毛来防御。”
贺渠当然听得出他故意诋毁,他没有接茬,他也说不过嘴巴狠毒的纪容恪,旁听席再度沉默下来,纪容恪脸上笑意话音落下后一瞬间冷却,变得阴寒刺骨,我感觉得到他在凝视我背影,目光殷切我焦灼,仿若要刺穿我,我身上起了一层汗,我保持镇定点头说,“是这样。”
法官翻阅了我的证词,“为什么三份证词内没有提及你是情绪波动下的过失。”
我抬头看他,“可我也从没说过我是故意行凶,我只说我在楼顶杀了卫坤,他没有反抗,就被我枪击而亡。在我杀他之前,我们说了很多,也的确是在说话过程,他惹怒了我,我才会暴躁难以自控,但我事后也后悔了,否则我不会选择自首。”
法官听到后陷入沉默,辩护律师不动声色朝我点了下头,左右副法官面面相觑低声商议后,最后主法官宣布证词略有出入,暂时休庭,择日宣判。
高级人民法院最终审判结果公布当天,纪容恪因为长时间的精神压力和工作重担倒下了,在纪氏办公室陷入昏迷,何一池傍晚接到宣判书第一时间准备将告诉他,推开门却发现纪容恪趴在桌上毫无知觉,他当时吓傻了,在他记忆里,纪容恪除了受伤,几乎没有生过病,他当然直到他最近一个月熬得有多辛苦,不仅是腹背受敌,更是饱受精神摧残,冯锦的自首摧垮了他最后一丝净土,他对这个女人又恨又爱,又怨又怜,交织的感情内心的挣扎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他还不肯休息,仍旧日以继夜,何一池永远记得他那晚凌晨他问伏案办公的纪容恪,为什么要这样逼迫自己,不肯停歇。
纪容恪放下文件,他抬眸看着何一池,眼底满是血丝,疲惫得不成样子,他声音嘶哑说,“她总在我眼前不停转,像跳舞那样。”
何一池当时眼眶倏然红了,他不知道该怎样惊醒纪容恪的梦魇,还是这场噩梦将会一直持续,到天荒地老,到皱纹满溢。
纪容恪被送往医院,在途中一直陷入昏迷,何一池担心他出事,第一时间通知了贺润,她赶到医院时纪容恪刚被从急救室送入病房输上点滴,昏昏沉沉的睡着。
她吓得不轻,匍匐在床畔握住他的手,轻轻呼唤他名字,他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他蹙着眉头,恍恍惚惚的呓语,始终不曾回应。
贺润询问护士他怎么了,护士将诊断报告给她,“并没有大碍,纪先生劳累过度,有些低血糖,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贺润松了口气,护士托着药盘离开后,何一池把判决书放在床头,他欲言又止,只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纪容恪愣神。
贺润打了盆热水,将毛巾浸泡在里面,拧得半湿不干,她叠成方块轻轻擦拭着纪容恪满是冷汗的额头,她说,“他做恶梦了吧。”
何一池嗯了声,可不是噩梦吗,等到纪容恪醒过来,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结果,他会不会听到后吐血晕过去。
贺润想问,又怕何一池怀疑她别有用心,她目光始终扫向放在床头的判决书,那纸张合着,一条长长的深深的叠印,她舔了舔嘴唇,将毛巾扔进水盆里,重新洗了洗,漫不经心说,“结果出来了吗。”
何一池说出来了,贺润抬眸看他,“什么。”
何一池深深吐出一口气,“有期徒刑十三年。”
贺润怔了怔,“她是孕妇啊。”
“我们努力过,可得不到监外执行的结果。包括几个月后的生产,都会有狱警二十四小时看守,出了月子继续服刑,一切都在监内。”
贺润手上动作忽然一滞,华南省的女子监狱设施很好,也有过重刑孕妇监内生产的前例,可纪容恪这样大的本事,怎么就保不出一个冯锦呢。
她太固执,太倔强,也太不给自己留后路了。
贺润试探问何一池,“不能上诉要求改判吗。”
“可以,但我问了相关法律人士,对这个案子他们都认为上诉改判的可能不大,还是会维持原判。我们连监外生产的要求都批示不了,可见上面对这个案子还是非常重视的,十三年算是一个很好的结果了。”
“这样啊。”贺润眼神有些迷离涣散,她侧身盯着窗子与床头之间微微散开的月光,十三年。
她婉转的叹息在心里低低回味,十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那年冯锦三十七岁了。
她垂眸看着忽然间脸色平静下来的纪容恪,他眼角氤氲着一丝湿润,这湿润刚才没有,晶莹得反光,又浑浊得心伤。
她眉骨跳了跳。
十三年后,他五十三岁了。
这岁月当真不值钱,竟廉价得只剩下了一张纸。
十三年啊,四千七百四十八天,十一万三千九百五十二个小时,数不清的分分秒秒,道不尽的日日夜夜,看不穿的情仇长空。
他怎么熬呢。
他非要瘦成什么样子才罢休。
他非常同她一起折磨自己,才算是快乐吗。
贺润坐在床边,她将身体压在他胸膛,安静聆听他沉稳轻细的呼吸,这具身体多滚烫,可他怀里的温度却不属于自己,从来都不属于这世间除她之外的任何女人。
何一池转身要走,她忽然声音淡淡的喊住他,“容恪在冯锦之前,还爱过别人吗。”
何一池脚步一顿,他眼前倏然闪过那个叫白茉莉也曾明媚温柔的女人,在冯锦出现之前,他一度以为她是纪容恪心上的朱砂痣,是让他滞了心跳的往昔,更是他至死不能忘的情疤,可后来的后来,什么时候变了。
他面对她不再惆怅,他眼底找不到一丝缅怀与恨意,她像是可有可无的影子,在他眼前怎样晃都激不起半点涟漪,他不愿再看她,他经过她身旁,走得越来越快,越毫无眷恋。
何一池仔细想过,是什么促使他变了,他那样重情重义,在这段感情最初消亡的日子里,他也痛得险些死掉,他曾站在瓢泼大雨中质问苍天为什么,他曾为了她攀附九叔而舍掉自己这口气,在华南拼得不要命,可他什么都有了,他眼中也再没有她了。
而是另一道倩影,另一张面孔。
也许白茉莉比不了冯锦万分之一吧,多年后他历经人世沧桑,看遍世事无常,还愿意那样深刻的去爱一个女人,毫无保留的给予他所有真心,她才是他心尖上真正的朱砂痣吧。
何一池说,“爱过,但不深,顶多是一道岁月的痕迹。”
贺润笑着勾了勾唇,“谢谢。”
贺润这一觉,睡得非常香甜,她凌晨醒了一次,发现自己仍旧靠在他怀中,死死握住他的手。
纪容恪安详的面孔在她眼中那样好看,那样迷人,是这世上一切都比拟不了的风景,她忽然觉得她要感谢冯锦,她用十三年的时光给了自己机会,给了一片安稳,十三年呢,冯锦一样会成为他的过去,就像他曾爱过的那个女人,随着时光流逝消弭为微不足道的痕迹。
还有什么比时间更强大,更让人无法抵抗。
贺润做了这样的美梦,一梦就是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在一阵护士的叫喊中清醒过来,她躺在略微狭窄的病床上,孤零零的只剩自己,她立刻察觉到纪容恪不见了,她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护士问她病人呢,她呆滞而恍惚的摇头,她吓得大叫一声容恪,梦一夕之间碎得一塌糊涂。
何一池提着粥从外面进来,正碰上她们最慌乱手足无措的时候,贺润哭着扶住他手臂,告诉他容恪不见了,何一池蹙眉问什么时候的事,贺润说不知道,她凌晨三点醒来他还在。
何一池垂眸思付了片刻,他骤然想到今天是冯锦移交女子监狱的日子,他立刻看向床头,那张判决书被打开,角落还有一丝着力的抓痕。
他将粥递给贺润,“我知道容哥在哪里,我带他回来。”
何一池说完往病房外跑去,贺润追出去几步,朝他背影喊带我一起走,可何一池根本顾不上,他也没听到,他满脑子都是纪容恪身体还很虚弱,但外面风有些寒。
贺润殷切的目光里,他只一眨眼便消失得彻彻底底。
何一池马不停蹄驱车开向华南唯一的女子监狱,一路上他不知道闯了多少红灯,直到他终于将车驶向一片荒凉又幽僻的空地,他急不可耐解开安全带推门下去,远山的钟声静静敲响,一丝空旷的禅意。
昨晚下了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空气闷得让人窒息,这是一年冷春,彼时依旧寒风凛冽。
一片枯黄又瘦弱的草木中,何一池终于搜寻到那个落魄无比的背影。
他站在潮湿的土地上,衣服皱皱巴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何一池看到他下巴上滋长出很多胡茬,他那样爱干净的人,竟忘了洗脸,何一池跟了他多少年啊,从没见到过如此狼狈的纪容恪,他怎么允许自己这样憔悴。
他忽然觉得鼻头一酸,他朝纪容恪走过去,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他目光死死盯着那扇门,他声音嘶哑得好像涂了几层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与哽咽,“我没赶上。”
只这四个字,何一池忽然就滚下了男儿泪,他握拳抵住唇,哭得压抑又心酸。那辆押解女囚的车,还停在一个最显眼的位置,在雨后的晨日,一层薄薄的雾霭里,几名持枪武警从大门里出来,有条不紊进入车中,一路开出,经过望眼欲穿的纪容恪身前,他所有的隐忍安静,终是在这一刻爆发崩溃。
“一池,我晚了十秒不到。”
何一池红着眼睛说我知道,这思念折磨得纪容恪不成人样,他塌陷的眼窝里涌出一滴滴浑浊的热泪,何一池说,“还有机会,我们可以探监,容哥,我陪你,很快的。”
纪容恪颓败得似乎被全世界所遗弃,他平静仰起头,注视着天边腾飞越过的白鸽,一句话没有说。
十三年,南极的冰又消融了那么多,十三年,他不再是意气风的他,她也不再是娇艳欲滴的她,这漫长的岁月隔着多少。
纪容恪闭着眼睛站在原地,“一池,帮我带一句话进去。”
何一池说好。
他从口袋里摸笔,想要记在掌心,可他怎么都摸不到,他正在翻找时,纪容恪忽然说,“不管时间多漫长,她也不会是第二个白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