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烟雾缭绕在似开未开的窗子,他凝了一片霜的眼睛透过雾气看向我,我仍旧望着窗外微醺的夜色,我觉得华南已经不再是华南,它和这座城里的人一样,变得令我失神而陌生。
我们彼此沉默了良久,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静止,我没有了呼吸,他也止住了喘息。
他将手指间夹着的那根烟吸光后,他盯着没有熄灭的烟蒂,“你有了新的选择。”
“你让我等多久。”
我们同时开口,问出最想知道的话,我们也同时对彼此的问题失语。
他用指腹粗砾的皮肤将火苗掐灭,“我不能告诉你具体时间,任何人做一件事等待都是无法估量的,我也以为我可以五年之内得到九龙会,但现实,已经八年过去了,我还没有看到一丝眉目。”
我目不转睛注视他,他眼眸内波光静止,没有一丝起伏。
“我要的不是时间,而是你这段婚姻,你要给它维持多久。”
纪容恪眉头忽然蹙了蹙,“贺润没有错,是我先提出结婚,我不能先终止它。”
“那么我有错了。”
我反问回去,他所有到嘴边的话再度戛然而止,他从烟盒内又摸出了一根,他本想用牙齿咬住,可他手指忽然颤了颤,那根烟从他掌控中脱落,坠在地上,沾了一丝十分污浊的灰尘。
他愈加烦躁起来,他手忽然颤抖得不能自已,那样一个无所不能的男人,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将烟盒攥在掌心,撕扯得稀巴烂,狠狠丢出窗外,他手握拳抵在玻璃上,只留给我半张格外静默的侧脸。
他犹如一樽杰出的雕塑,我犹如叹为观止的观众,在这样分明是相同却很难再相交的时空中陷入各自的怅惘。
很久以后,窗外喷泉旁停下两辆军用汽车,汽车闪了闪灯,发出一丝尖锐的沉鸣,纪容恪看过去,他目光停留在车牌号上,我盯着打开车门走下来的人,贺归祠拄着拐杖,身后两名保镖搀扶,他脸色十分平静,只是微皱的眉出卖了他内心焦灼和慌张,贺夫人所有表情都写在脸上,她对即将见到的失而复得的女儿充满了期待心疼与想念,她飞快往医院大楼里走,我在这一刻忽然特别希望贺渠醒过来,用他纯净柔和的目光注视我,对我嘘寒问暖,甚至哪怕只是一言不发。
我看着她们都有人牵挂有人珍视,我很羡慕,也很嫉妒。
贺夫人冲进走廊时,贺润还趴在椅子上睡着,她睡得不是很熟,总是翻来覆去,好像陷在梦魇里,正在经历着失去。
贺夫人按捺不住内心狂喜,她颤抖着大声喊了句润儿,贺润迷迷糊糊睁开眼,她见到贺夫人眼眶迅速泛红,大朵大朵眼泪垂下来,贺夫人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她哭得难以自抑,好像找回了丢失多年的珍宝。贺归祠见到贺润完好无损,他紧皱的眉头略微松散些,他走过去问贺润有没有伤到,她说没有,容恪很快就找到她了。
贺归祠扫了一眼和我站在窗台前的纪容恪,当他看到我时,他眼底翻滚的怒意与憎恶让我脊背一寒,我并不是害怕,而是觉得理亏觉得难以面对,这世上最大的痛莫过于看着自己子女遭受生死折磨,对于颠沛多半生的老人而言,是一种最大的悲哀,而引发这份悲哀的罪人是我,我所有的寒意与愧怍,都来自内心的道义。
纪容恪也看到了贺归祠仇视我的目光,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跨出一步挡在我身前,“岳父,贺润并没有受到任何欺侮,您可以放心。”
“贺润没事,那么贺渠呢。”
贺归祠忽然冷声问了一句,好像欠了他多大的罪孽一样,纪容恪虽然名义上是他女婿,但不会真的把他看作父亲,他性子冷傲寡淡,又十分自负,即便是亲生父亲,纪容恪也不会像寻常人那样低眉顺眼纯粹无比得面对这份血缘,何况仅仅是岳丈身份的贺归祠。他可不会忘记被逼迫得险些动枪的宿怨,更不会忘记这个男人差点要杀了他骨肉。
纪容恪语气顿时更加不善,“我记得我离开贺宅之前,只向岳父承诺了将贺润平安带回来,贺渠是男人,他也要我负责吗。”
“如果这个女人不存在,贺渠会负伤生死未卜吗。”
贺归祠用拐杖指了指我,他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早已把我定论为害他儿子的凶手,我觉得如果不是纪容恪挡在我身前,很有可能贺归祠直接就朝我头顶劈了下来,贺润看到我陷入为难和讨伐中,她忽然推开贺夫人,从她怀抱中起身,她走向贺归祠身边,将他伸在半空中不曾放下的拐杖压下,“爸爸,哥哥重伤和冯小姐无关,他是自愿挡枪的,这件事我们大家有目共睹,冯小姐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其实她并不愿意欠哥哥的。在华南,在琵城,谁愿意欠我们贺家的呢?”
“贺渠为什么会自愿。”纪容恪忽然笑出来,他保持这样的笑声一直很久,直到所有人都把目光对准他,他唇角渗透完最后一丝冷意,才幽幽说,“贺润告诉岳父,岳父现在还不清楚,贺渠出于什么缘故自愿为一个女人挡枪,不惜搭上自己性命,这样的行为可不是出自一个法官与生俱来的本能和使命感,他又不是刑警。”
贺归祠听完纪容恪颇有深意的话抿唇不语,他陷入深思和忧愁,贺润垂下眼眸,她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哥哥喜欢冯小姐。”
她说完深深吸入一口气,“即便我们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感情不在我们任何人的掌控之中,爸爸一开始也不同意我嫁给容恪,但我们每个人一辈子总会固执一次,就是为了爱情的执念。那晚哥哥将醉酒的冯小姐带到贺宅居住,还有我的生日宴会,哥哥从没有对一个女人表现得这样热情和细心,在我眼中他始终都是独来独往感情一片空白,对女人疏远而冷漠,一副工作狂的模样。所以他稍微有一点点变化,都藏不住。”
贺润握住贺归祠的手腕,“这是冯小姐的错吗?爸爸,我们冷静下来想想,她没有对哥哥施媚,她也没有主动约哥哥见面,她永远都是这样冷静独立,她可以选择的有很多,她明知道贺家并不喜欢她,她何必冒险搭上自己的快乐和自由。但您管得了哥哥吗?从他母亲去世后,哥哥对您很疏离,他没有做过令您气恼的事,感情上他只想要一份尊重。我告诉您,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希望他爱的女人是冯小姐。冯小姐威胁的不只是哥哥对我的疼爱,甚至还有…”
贺润最后一句话忽然带出一丝哽咽,她完全说不下去了,她低下头,让长发遮盖住她悲凉的脸庞,纪容恪抬眸看向她,他高大笔挺的身子岿然不动,脸上面无表情,只是有点危险的眯了眯眼睛。
贺润捂着脸闷哭,她没有力气,哭声非常虚弱,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从指缝间无助的溢出来,“感情也有因果轮回,抢了的要还,自己不还,身边人也要还,爸爸,你们并不了解事情的始末,就不要干预哥哥了,我们贺家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欠了很多人。”
贺归祠见到贺润痛哭失声,他不再那样凌厉咄咄逼人,他目光定格在我腹部,他似乎很想问清楚,但又碍于身份无法开口,贺夫人从椅子上起身,她从背后拉住贺润,十分心疼的给她擦眼泪,“贺渠和你没有关系,我只要你过得开心,你为什么哭。”
贺润听到贺夫人这样冷漠的语言,她转身露出不可置信的愕然,“妈妈,贺渠是我哥哥,他的事和我自己的事有什么区别,您怎么可以分得这样清楚,难道不是您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就只维持表面的友好,可内心如此疏离吗?”
贺夫人一腔对女儿无所顾忌的疼爱,却被顶撞为自私和冷漠,连贺润也不理解,好像千错万错都是她这个续弦的错,抢夺了贺归祠原配的地位与尊贵,贺夫人脸上骤然一变,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下意识看向贺归祠,后者别过头不语,不知想到了什么,贺夫人十分失望垂下手,她目光悲戚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我最先发现手术室大门上的灯光熄灭,我指着暗掉的手术中三个字叫了一声,他们所有人听到我叫喊后都转过头去看,两扇门缓慢打开,两名护士跟随一名大夫最先走出来,大夫将戴在脸上的口罩取下,他额头满是大汗,眼睛里布满血丝和疲惫。
我祈盼了八个小时可却忽然间不敢询问什么,我死死捏着拳头,贺润走过去看着大夫动了动嘴唇,也同样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大夫目光在我们脸上流连一圈后说,“已经脱离危险。这是我们近期做的最长的一个手术,总算没有辜负所有医护人员的心血和家属的信任。”
贺润听到他这样说,她才止住的眼泪忽然间决堤澎湃,她捂着嘴巴嚎哭出来,一双眼睛红肿得可怜不堪,纪容恪非常无奈,他对太过爱哭的贺润有些无能为力,他只得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不断哄着她平安就好,她一只手抓住他手臂,在他怀里哭得山崩地裂。
贺归祠对大夫表示感谢,贺夫人站在旁边满脸漠然像一个局外人,对这个结果无悲无喜。贺渠的生死在她看来无非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活着她只能过得更不好,看着自己占领的贺宅供奉着另外一个女人的灵堂,听着继子不断冷嘲热讽视为仇敌,虽然那座灵堂她从不踏足进入,也难免觉得堵心别扭,他死了贺归祠老来丧子悲从中来,只会对他们母子更加怀念,而忽略掉眼前的母女。外界都说贺夫人将贺渠视为己出,一家人其乐融融共享天伦,当深入了解后,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这家人各执心思,恐怕连保姆佣人在内都是人精,除了贺润之外,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我不敢走过去,这里都是家属,唯独我这个罪魁祸首分量最无足轻重,我退到后面,默默欢喜着他脱离危险的结果。
贺渠迟迟没有被推出来,手术室里面门窗大开,正在排放浓烈的血腥味,我看着床铺上一滩血,十分不忍把目光别开,大夫对贺归祠说为了避免接触感染,贺渠已经被从另外一个门推到重症监护室,如果四十八小时内没有任何问题,就可以转为普通病房。
贺归祠问能否进病房探视,大夫体谅家属情绪,他想了一下说,“时间不要过久,看一眼就出来,必须穿无菌服,人也不要多,先进去一位。”
贺润想要进去,她找到护士要无菌服,可贺归祠没有允许,他想要亲自进去看看,正在他们争执不下时,另外一名护士不知从哪扇门里出来,她探头看了我们一眼,“哪位是冯锦。”
我下意识一怔,我回过神来举起自己手说我是,她对我点了下头,“病人麻醉前清醒过来一阵,他交待如果自己能扛过手术,希望你进去看看他,他只想见你,你先跟我过来。”
护士说完转身又进去,我看着那扇微微摇晃的空荡大门,僵硬着转身看了眼贺归祠,他脸色算不上特别不好,但也有些不悦,纪容恪在这样诡异的安静下笑了一声,“贺渠这样情意绵绵的希望,我们没有理由不满足。”
他说完看向我,眼神耐人寻味,“还不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