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王府,洛子扬在书房里翻着兵书战策,盘算着明日拜访落长情该说些什么,该做点什么。
洛城边缘有一个村庄,叫竹庄,竹庄里住着一个才比子建,貌若潘安的公子。这位公子因为懂些岐黄之术,在竹庄瘟疫盛行的时候救了村民,村民就尊他为先生。
他叫落长情,他有个师父叫落不悔,江湖称号银莲,三年前落不悔和安平王妃一起在长候国遇难。
落长情其实是个江湖人,不喜欢被称作先生,但是村民向陌生人讲起他的时候,都会用先生称呼他;他从不以医者自居,甚至对医术嗤之以鼻,却常常对路人救死扶伤;他也不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人,他博览群书,身在江湖而志在朝堂,志在朝堂却又心向江湖,最重要的是他当了洛子扬四年的师父。
“王爷,落先生他已经回了竹庐。”探子跪在洛子扬面前报告,在洛子扬的示意下又退出了书房。
“乐嘉,去趟烟玫楼,把这事跟陈楼主说一声。另外,把去炼神国的东西给我备齐。”
“是,王爷。”洛子扬合上书,揉了揉太阳穴,不告而别的他总算回来了。
皇都边缘的竹庄有着与金陵街截然相反的风景,这里没有繁华的街市,没有赌场,没有花楼,只有遍地的竹笋,高耸的长竹,二三十处冒着白气的烟囱和那藏匿在竹间不舍落下的夕阳。叶长箐走在竹林深处的幽道,偶尔碰见两三个背着装满竹笋的背篓下山的村民向她问好。
“落先生,你回来了……”
“落先生,你总算回来了……”
“天呢!长情大哥你回来了!”
“听说了吗?长情小弟他回竹庐了!”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狗剩,别在那里斗狗了,把我们做的腊肠拿三条,不,拿五条给山上竹庐的长情先生去!”
“娘亲,我要去找长情大哥玩……我要学武功,我也要打抱不平……娘亲,快看我的亢龙有悔……”
“好好好,等我们家闷的笋尖肉熟了,你一块带过去!”
“太好了,落先生回来了,我不用跑城里找接生婆了!老婆,老婆,我们有最好的接生婆了!”
“你白痴呀,长情他是男的,你让他给我接生?”
“啪啪啪”的三记耳光!
安平王的师父落长情、村民口中津津乐道的落先生和通缉令上杀死安平王妃的叶长箐居然是同一个人?不是说叶长箐是叶府的千金吗,怎么现在又被竹庄的百姓称作落先生?不是说安平王要捉拿杀死王妃的凶手叶长箐吗,怎么安平王又要去拜访她?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种种疑问,都得从叶长箐的身世和她的三重身份开始慢慢说起。
叶长箐本名柳箐,是长候国逃到洛国避难的公主,她的母妃是叶府远嫁长候国的千金叶启。
叶启是一个奇女子,不仅有着倾国倾城色,还医术精湛,素有女华佗、活扁鹊之称,可以说是中原里医术最高深的人。叶老将军特别宠爱叶启,叶启十岁那年就与现在的皇帝定下了娃娃亲,却在二十岁时,嫁给了长候国皇帝。这件事情成了皇家的羞耻,百姓们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由于上一代的种种恩怨让逃难中的柳箐无法以真身份居住在叶府,叶老将军给了她一个私生女的身份,把她放在府中五爷名下,又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叶长箐。叶长箐进叶府的当天,叶府来了一个和尚,说她是煞星,不能见人,叶老将军竟然真的相信了,给她安排了一个偏僻的院子,让她蒙着面纱,从此她就成为一个无人问津的丫头。这也就是通缉令里没有画叶长箐五官的原因。
带叶长箐千里迢迢来到洛国的人是她已经死去的师父落不悔,落不悔是一个很痴情的男子,苦苦追寻叶启十几载,替叶启照看她的女儿整整十载,最终为叶启复仇而被乱箭穿心。“落长情”这三个字就是落不悔为纪念叶启而给她起的名字,这个名字的由来恐怕就是对叶妃的一片长情无处能有着落的悲恸。
在叶府无人问津的叶长箐经常女扮男装到竹庄找落不悔学武,在竹庄她度过大部分的时光,也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市井之人并且颇受村民的爱戴。
叶长箐推开竹庐的门,看着自己离开三年却比三年前还要干净整洁的屋子,意识到她和师父走前都忘记了一个大事,锁门!
“谁把我最喜欢的竹人给扔了?我插竹条的花瓶上面怎么插着牡丹花?咦,我的花瓶是长这样吗?我的碗怎么变成长这样了?难道我失忆了吗?还有这地板这么干净,哪里像是我住的地方?”叶长箐赶紧跑出门看了看四周,没错呀,这就是她住的地方!
“长情,长情,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哥哥,哥哥,我娘亲让我给你带的笋尖肉!”
“小子,我爹让我给你的腊肠,喏,接着……”
叶长箐疯了,她崩溃了,她应该锁门的,她怎么能忘记锁门?那些被扔掉的东西都是她最舍不得扔的,还有那花瓶里藏着她和师父这些年的积蓄!
“谁,是谁!”
喧闹的人群瞬间静悄悄的,“谁进过我屋子?”
一个人举手,两个人举手,三个,四个……最小的小孩也慢慢举起了手。
“你,你们……气死我了……”
“长情,银莲大侠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我们知道你肯定很伤心……你说你一声不吭的就走了三年,大伙都很担心,可是我们也没有什么事情能替你做的,所以我们就轮流着给你打扫屋子……”一个面庞方正,棱角分明的中年男子解释道,他口中的银莲大侠就是叶长箐的师父落不悔。
叶长箐气不打一处来,指了指最小的小孩,“小秦,你说你这么小,难道你也来打扫吗?”
“我,我……我听说哥哥家里有好多书,我……我家里穷……买不起书……所以我就跟打扫的人一起进来了……哥哥,我保证我没有拿走书,我只是翻着看,一本也没有拿走……”小秦磨了磨脚,把两只手握的紧紧的,脸上袭来阵阵的热意,“哥哥以前说过,我可以来看的……”
“好吧,好吧,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们,那我的那些东西呢?”
“哪些东西?”
“就是那些你们换掉的东西……”
“那些东西都太旧了,我们几家人寻思着合伙给你置办了些东西,就把那些东西都扔了……”
叶长箐欲哭无泪,你们都不知道我回不回来,给我置办这些干什么?
“扔哪里了?扔多久了?”
“也有一个年头多了,现在是不可能找到了……”
“走,你们给我走……”叶长箐不想再看到他们。
村民感觉到自己好像做了错事,垂头丧气的转身离开。
“等等……把吃的东西留下来……”
“子扬现在也应该收到消息,正头疼着明日见我说些什么”,长箐送走村民后,躺在竹席上,心想,“知道有个人跟我一样烦躁不安,心情就好多了……唉,怎么不帮我把这破席子一块换了,这群家伙……该换的不换,不该换的倒换的勤快……”
第二日午后,洛子扬如叶长箐所料只身来到竹庐,说话时故意用生疏的语气。
“子扬素知落先生遍览群书,精通武略,此番前来,望先生能出山助子扬一臂之力。”洛子扬弯身作揖,谦卑有礼。
叶长箐明白他在气她的不辞而别,她答应过他,帮他统一江山,以落长情的身份,拍着胸膛对他说过,千军万马都不惧,其余四国手到擒来。
“子扬,只是三年不见,你我何必如此生疏?”叶长箐虽然清楚洛子扬不过是故作姿态,但心中仍是苦涩莫名,万般味道止于心口难以言表。
“先生就是先生,子扬不敢冒犯。先生出山前,子扬有一事相问,还请先生解答。”洛子扬鞠躬,一副认真讨教的样子。
“王爷,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长候国和洛国现如今的关系,先生怎么看?”
长候国常年来犯,小打小闹却从不兵刃相见,其用意纵是平常百姓,亦能推知一二。叶长箐呆在长侯国近三年,虽然没有常待,却也知道那里的收成一直不好,百姓日子也不好过。说到底长侯国是想引起洛国的注意,等待投靠的时机。
长箐将刚萃取出的竹泪放进红盒,“势力之争,终究只是无辜百姓受苦。长情胸中并无大略,只知饮水必思其源。众生既是平等,大洛又是风调雨顺,国富民强,你若愿意接济,那些人又怎会扰我边境。”
“先生说的在理。不知明日你……”
叶长箐摇头。
“先生,何必如此……”
“王爷,你又何必如此?”
叶长箐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男子,心里知道他的客气实际上是在气她的不告而别,“王上早些回府,我早已习惯清净日子,若是坚持,就勿怪扫帚无情。”
许你装模作样,也该轮我故作冷漠,以此犒劳这三年的苦苦单思。叶长箐故作冷漠的甩了甩衣袖,竟然真的走到墙角拿扫把。
一袭白衣。洛子扬,你太适合这个住处,可是我要用什么理由让你守候我一生。千百次,我在痴想,如若我未曾盗取师父的竹泪,如若你只是那个黏人的小不点,如若世上没有蔷之这个女子,我便能幸福地活在只有我,亦或全是你的时光里。
可惜世上永远不会有如果。
长侯国事变已过三年,我亦被你追杀三年。若你知道眼前之人是叶长箐,还敢将你的大志相托吗?
宛然一笑。都说竹泪剧毒,又有谁知它救活了多少人,我一生万千冤苦,又要向谁诉说。你可以吗?
都三年了,你还不愿意忘记蔷之,长箐看着洛子扬腰间的配饰,无奈地笑了。
我若说是蔷之求我杀她,眼前之人会信吗?
叶长箐终究还是用扫帚将洛子扬送出了竹林,送人走后,便回床榻独自歇息,却迟迟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