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见过亲生父亲,也不知道他是很早就死去了,还是离开了我们,或者妈妈根本就是未婚而孕,总之,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问妈妈,她也从来不说。她工作很忙,平时都是把我托给一个老婆婆,那是她的一个邻居,我也没见过外婆,仿佛妈妈除了我之外,就是一个孤孤单单的人,没有父母,没有兄妹,也没有朋友。她带着我来到罗武的家,罗武很爱她,也很爱我,我终于感受到了父爱,感受到了一个家的温暖。后来我渐渐长大,脑袋瓜里会有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我偶尔会想,爸爸――我已经习惯了他是我的爸爸,我就像他的亲女儿一样喜欢他,粘他――为什么会这么爱妈妈呢?因为妈妈漂亮吗?可他这么有钱,身边不知包围着多少年轻漂亮的姑娘,而妈妈还带着一个孩子。也许他爱的就是这个孩子?我不无得意的想,我虽然是一个拖油瓶,可我也是一个漂亮的公主,有这样一个现成的可爱女儿,无论谁都不会拒绝的吧?
妈妈死于一场车祸,当时我伤心得不能自已,我感觉整个世界都轰塌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一切幸福的基础,她死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这个爸爸也不再属于我了,他会另外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做妻子,她会给他生一个更加漂亮的女儿,而我算什么?我就像一个倚在门口不肯走的叫化子,死皮赖脸的要吃要穿。我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那幕凄惨的情景。一个漂亮的女子挽着他的手,而一个美丽的小姑娘跑在他们前面,他在后面叫,小公主,小公主,小心一点。(那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而我衣裳褴褛,跪在地上擦地板,听到这个曾经属于我的称呼,不禁呆呆的出神。小姑娘走到我面前,大声喝斥我,你还不快干活?吃我们家,喝我们家的,却偷懒卖乖,今天不许睡觉!她说完,傲慢的转身离去,地板刚擦未干,一不小心滑倒了,于是呜呜的哭了起来。她妈妈焦急的奔过去扶她起来,一面恶狠狠的瞪着我。而爸爸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爱,低声安慰,那曾经属于我的爱全部倾注到她的身上,我的心中一片凄凉全化作愤怒,恨不能冲上去把她掐死,也许她死了,他就会重新爱我了。愤怒让我失去了理智,像一个疯子般直冲上去,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的眼睛惊恐的鼓了起来,双手在空中乱舞,像是溺水的人在寻找救命的稻草,她妈妈尖声叫喊,掐我的手,揪我的头发,扇我的耳光,可我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充满了力量。而这时爸爸出手了,他重重的给了我一个耳光,我就像遭到了雷击,脸颊肿了起来,眼睛冒着金星,而心像被用棒子狠狠击打过的向日葵花瓣,一瓣瓣的随风飘落,洒在地上,草上,满目金黄。我的双手垂落下来,人变得失魂落魄,好像被鬼附身过后,所有的精气神都已经失去,小姑娘喘着粗气,哭不出声音,而我也伤心得哭不出来。爸爸说,你滚吧,你不是我的女儿,我养你这么大,倒养出一只白眼狼来,我再也不要见你。听了这句话,我终于哭了出来,一旦泪水破堤而出,就像山洪爆发似的不可抑制。我在哭声中清醒过来,听到爸爸轻声的呼唤,小公主,小公主,你怎么了?他就站在我的旁边,没有开灯,窗外明净的月光照在红木地板上,让他的脸像梦里一般恍惚。我抬头四望,没有另一个姑娘,他叫的就是我,他还叫我小公主,我还是他的小公主。我投进他的怀抱,呜呜哭泣起来。对未来那可怕的预测仍不能释怀,就像一个身上怀揣着黄金的人,总担心被人抢劫。
心中那可怕的预测并没有成为现实,他对我比妈妈在世时还要好,我依然是他的小公主。直到我渐渐长大,我已经不再害怕,我甚至开始劝他,为什么不找一个呢?我并不想看他这么孤单,也许他并不缺女人,但至少在回家后,他身边需要人陪伴。而我,已经慢慢的喜欢出去玩,已经不耐烦守在家里了。他摇摇头,说忘不了我妈。虽然大逆不道,但有时候我会忍不住的想,妈妈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他如此不能忘怀?小时候不懂,现在想想,当初他娶妈妈,就像一个童话故事。他年轻富有,不知有多少年轻漂亮的女子投怀送抱,可妈妈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还是一个单亲妈妈,带着一个其实未必可爱的孩子。
我一直把他当成亲生父亲,不,我觉得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从根本上忘记了自己本是一个拖油瓶的事实。我长得越大,跟他矛盾日深,但那是父女之间的矛盾,是每一对父女之间,随着成长所必然爆发的战争,他是一个慈父,但也是一个严父,而我青春躁动的心渴望自由。我享受着他带我给的一切繁华富有,却慢慢的变成了一个老姑娘,老处女。无论是姑娘还是处女都是一个美好的名词,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像春天般的鲜艳动人,可加上一个老字,霎时之间,就变得腐朽,干枯,浊臭,我是一个早恋的女孩,浪漫多情,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会落到如此地步,仿佛冥冥之中,一切皆是命中注定。到底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如果说是父亲严格的要求,可我并没有被他教育成一个呆板的灭绝师太,我活泼的天性就像春天的花草一般欣欣向荣,我其实更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也许在内心深处,我怕失去他,怕失去这种衣食无忧的生活,怕失去那种被尊为小公主的虚荣,更怕失去那唯一的爱,可我并不愿意就此表现出来。他不许我恋爱,我偏偏喜欢恋爱,我觉得恋爱是人生之中唯一的乐趣,我是一个女人,我有权利享有,可偏偏我就是得不到爱情。
我几乎已经忘记是在哪个时间,他对我吼出那句话的,你以为你是谁?你滚!我的心瞬间崩塌,也许是在他知道我客串了之后,也许只是在梦里,依然只是我曾经害怕的,想像的一幕。
我爱上了酒,爱上了烟,当深深的吸一口烟,那一口灼热足以熨平我心中的皱纹,而一口酒下肚,我能感觉到那包围心的冰块被渐渐融化,只是这种感觉非常短暂,烟吸多了,渐渐感觉不到舒坦,只有一嘴的苦味,酒喝多了,并不能浇灭心头的郁结,只会头痛欲裂。
我独自一个人居住在外,孤单每天像潮水一般包围着我,我甚至怀念在冼兰兰店子里的日子,那时候我至少有一个地方可以去,至少可以有人打打牌,聊聊天,我甚至堕落的想,就算真的去出台又如何?虽然我并不需要钱,但这未尝不是一个消磨寂寞的方法。我终于忍住了没有堕落,也许只因为冼兰兰的店子被查封了,她还关在拘留所中。
那段时光我真的就像一个疯子,直到疯狂的爱上何方,于是我真的变成了一个疯子。我听说父亲出事的那晚,正是我跟何方的初夜。当我跟他在床上疯狂的时候,我暗自趁幸不再是处女了,我知道一个男人对一个处女的畏惧,冼兰兰曾跟我讲起,她有一次与一个在夜店认识的男子去开房,当她从卫生间里洗澡出来,裹着雪白的浴巾,美丽而性感,他忽然说,你已经结婚了?她点点头,她和老公的合影就在包里。那算了吧,我从不跟结婚的女人上床。他说。被人拒绝在宾馆床上,这是从未有过的侮辱,她心中大怒,却只是反唇相讥说,你不会说,你只跟处女做爱吧?恰恰相反,他说,我也从不碰处女。她冷冷的哼了一声,脸上充满了讥嘲,不屑问出“为什么?”他却自己已经回答了:因为这两种女人都是麻烦。而我找的是乐趣,不是麻烦。据说那晚那男子真的没有碰她便扬长而去,她气得在后面吼,少装蒜了,不行就不行,不行就承认吧!
那是我最疯狂的一夜,高潮就像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欲仙欲死,我觉得自己已经仙去,我觉得我真的要死了。其实能在快乐中死去,也许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当海潮退去,我像一只疲惫的龟,平静的躺在沙滩上,电话铃声响起,我都慵懒得不愿去接听,还是何方提醒我,说接吧,电话铃声如此急促,别是有急事。
你帮我去拿过来。我撒娇说。手机放在电视机前的柜子上,他爬起来,俯过身去,拿了手机递给我。我看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按下接听键,一个男子问我,你是罗婉吗?
你是谁?
我是公安局的。你是不是罗婉小姐?
我好想说,你是公安局的又怎么样?还管我找男人?我的心中涌起愤怒,你以为我真的是小姐吗?要扫黄也扫不到我身上吧!我甚至想,如果他们真的把我抓起来,我就要去求父亲,我豁出去了,他生气就生气好了,即使是他所指使,我偏要故意气他,我是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了,我有权力找自己喜欢的男人。那一瞬间,我觉得真的可能是他所指使,他肯定跟踪了我,我的行踪始终无法逃过他的掌握。如果真是公安局搞行动,是不会如此文质彬彬的打电话通知你的,早就一脚把门踢开,直接用照相机对着我们赤裸的身子一顿狂拍了。
是的,我是罗婉,你有什么事?你是公安局的怎么了?公安局的就可以随随便便在半夜三更打电话,吵醒别人睡觉?
他显然很诧异我为什么这么大的火气。他说,你父亲出事了,你来公安局一趟吧。
我并没有在意,他能出什么事?公安局长见了他都得笑脸相迎。他的会所被扫黄打非?那怎么可能!市里面只怕没有一个领导没有去玩过;因为他打击了冼兰兰?虽然他曾叫人先砸了她的店子,但最后却是叫公安局出面,把人抓起来,把店子封了的。也许他被省纪委的查了?我是听说过,省纪委派驻工作组到了市里,每天明查暗访,我们上班都严多了,我们单位一个领导,上班的时候***,结果看到纪委的进去,吓得抱了电脑就跑,可惜他没文化,真可怕,跑是跑得快,却抱错了,把显示器抱走了。纪委的本是例行检查,并没在意,可见一个人慌慌张张的出去,桌子上只留下一台主机,于是换了一台显示器查看,这一看便看成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成为市里尽人皆知的笑话,那个领导被就地免职不说,单位一把手和市领导都受到了批评,我们走出去,总有人问起这事,然后笑个不了。其实明察暗访的笑话何止一个,又何止是我们单位。某镇政府就有一个,纪委的晚上突击,到政府值班室检查,并叫值班人员通知有关领导来开会。一领导接到电话,以为是同事开玩笑,说,开会?是开扑克会还是开麻将会呢?这话全被记者录了起来,结果自然是免职。从此我们一说起开会,总会有人说,是扑克会,还是麻将会呢?但爸爸并不是官员,纪委也管不到他头上吧?我还在跟他赌气,我出来后,他也从没有打过电话给我,连原来总是阴魂不散的手下,也从未见踪影,我不无凄凉的想,他是完全放弃我了,也许这次我是真的伤透了他的心。也许不是亲生的毕竟不是亲生的,若我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怎么可能这样对我?怎么可能不体会我的感受,不想到我的幸福?即使我的行为让他伤心失望,又怎么可能说放手就放手,就算出掉一只让你亏钱的股票还有如割肉一般痛呢!无论曾经他有多疼爱你,多宠你,其实那种感情毕竟是脆弱的。他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奴隶吗?不许谈恋爱,不许这不许那的。我是一个叛逆的孩子,虽然我似乎忘记了现实,但他不是我亲生父亲这个事实也许一直刻在我的心灵深处,所以导致我更加的叛逆,因为就像那些时不时要考验一下男友的女孩,问一些诸如我跟你妈同时掉进水里了,你会先救谁这样的无聊问题,不是她们不知道这问题的无聊,而是需要证实一下在男友心中,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这与其说是蛮不讲理,其实是没有安全感,没有自信的表现。我要用不听话来掩盖内心深处的害怕,用叛逆来表现自己脆弱的自尊,只有在你一次次的反对他,他却依然爱你宠你如故,你才能感到满足,感到骄傲,感到自己的重要。可是像所有骄蛮的孩子,或者任性的女人一样,他们总是沉醉在这种任性里,放肆的享受别人依你,宠你的爱意,却不明白,这种爱是会被挥霍光的,就像一个败家的富家子,放肆的花钱,挥霍,却不知道坐吃山空,再大的家业败起来也是很快的。或者说像一个年轻的人,总以为年轻是永远的,青春是永恒的,时间是用之不尽的,有一天忽然回首,才发现自己老了,青春不再,却一事无成,此时后悔已经为时太晚――多么痛的领悟!
当他叫我滚的时候,我虽然伤心到哭泣,却并没有绝望,我常常安慰自己,他只是一时之怒而已,像所有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再严厉,又岂会绝情?也许他马上就会打电话给我了,向我道歉,叫我回家。真就这样跟我决裂,他怎么对得起妈妈?我觉得他是真的很爱我妈的,他之所以对我这么好,是把对妈的所有爱都转移到我的身上了,我就是妈活在这世界上的替身,是她灵魂的延续!虽然迟迟等不来他的电话,我觉得是因为他老了,老人总是顽固一些,不然怎么会有老顽固一说呢?算了,也许我应该低头,主动向他求和,他毕竟是长辈,何况曾经那么爱我,就凭这一点,我也不应该赌气。我还在犹豫,还在矜持,没想到等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竟只是一把骨灰了。
他是从望远广场楼顶跳下来的,我想,也许他就是从那天我曾站过的地方一跃而起,我曾经想过要享受飞翔的感觉,但终于还是没有勇气,他虽然老了,却到底比我勇敢。我甚至绝情的没有去看他最后一眼,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看那一片模糊的血肉。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血肉横飞的样子,像一朵绽放的红花,还有他破碎的头颅,白色的脑浆,鼓起的眼睛,总是在我梦中浮现,我是怯弱的,这种惨不忍睹的场面,光是想想就让我的心颤栗不已。
我真是后悔与他赌气,叫我滚就滚,我也未免太听话了,这么多年,虽然他爱我宠我,但我何尝不是死皮赖脸的在索求?不然我早就应该离开他了,在那么多我爱的人突然消失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其实都是在他的威逼利诱下离开的,我感到恨,感到绝望,又感到鄙视,我瞧不起那些没有骨头的男人,无论是被他的暴力所吓住,还是被他的金钱所收买,都是没有骨头的表现。我独独不恨宋多和体育生,他们那时毕竟还小,哪受得了强权的逼压呢?就算他们不怕,可他们的父母呢?他们毕竟身不由己,就算他们像一株小草般顽强柔韧,但当巨石压来,即使压你不死,但终究也无法出头)。他风光一辈子,晚来为什么要走这一步?虽然市长在前几天就已经被双规,但我并不觉得这与他有什么关联,曾经也有市领导倒台,他还不是依然风光!我知道上面开始调查他了,我也知道他的水有多深,但我并不信他的死会这么简单,一句畏罪自杀太轻飘了。我觉得他只是累了,或者,是他爱的人已经不在――妈妈死了,我走了……
他无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