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浩土,山河锦绣,西北边疆多酷寒之地,一脉山川名曰昆仑,川中有处灵虚险峰,山上终年寒风凛冽,如笼罩于雪窖冰天。
此时晨曦未散,五彩朝霞之下,一位少年伫立于灵虚峰晶莹峭壁之上,他身形高挑,背负厚重的行囊,腰间一把长剑,周身青色皮袄,腰束板带,几缕发丝飘散于绒帽之外,迎风微动,可能因为常年身处此处,少年皮肤甚是白皙,两眉浑似漆浸,双目如蕴寒星,五官像被这天地冰凌雕刻般俊美。
少年抬头仰望雪峰之顶,许久之后,才默然启齿:
“师父,保重……”
语毕,少年在雪地中叩拜三次,长跪于皑皑白雪之中,直到阳光染背,暖意袭来,他才缓缓起身,回过头,遥望冰川东方的中原大地,此时骄阳盛起,照在他脸上,尽显一股少年凌云之志。
深吸口气,背好行囊,少年一步步走下山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
只因冥冥之中,几天前那一个梦……
梦中……
有一位看不清样貌的男子……
要他到离此很远的东方的一个市镇……
从那里开始,他会慢慢了解到关于自己身世的真相……
与梦中人虽然从未相见,但少年可以肯定……
那人……
就是他的父亲……
――爹……
――我是谁……
――当年为什么娘会带刚出生的我到这里,以至于她都没能捱过这雪地冰天……
――我的家到底经历了什么……
――是谁将我们的生活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你们什么都没有留给我?
――除了……
――行囊中的这把残剑……
那是一把非金非玉,非石非木的断剑,剑长不足一尺,剑身灰白,上有几处深陷,剑锋有拇指宽窄,鲁钝至极,断口粗糙,不知什么材质,倒是坚硬无比,但分量却也很重,不易使用,少年的师父说,这把剑,当年就插在他母子二人的身边,似乎在守护着他们……
――这把剑到底是何来历……
少年想到这里,轻轻提一提身后的包袱,这很多疑问,已经不知道跟随了他多少年……
他甚至还想过,母亲早亡,但他的父亲会不会还活在这世上?还在某处等着自己?
少年摇摇头,就在将要走出灵虚峰时,他再次驻足回望……
山顶之上,除了几间青砖瓦舍,均被白雪覆盖……
就好似师父时长穿着白衣,立在那里……
山顶与山脚间的距离,对他这种修行之人来说算是很近,但自从他跟师父说了那个梦之后,师父便命他下山,没有弄明白自己的身世之前,不要回来……
那现在这段路……
就变得很远……
更像是自己和师父的关系……
师父将自己从雪地中抱回来,养育之恩重如山……
但是,师父从来不向自己诉说他的心事……
比如,他的过去……
他为何带师娘来此不毛之地……
师娘无比慈爱,虽将自己视如己出……
但也从不向他提起……
渐渐的,少年觉得这已是不可逾越的规矩,不再询问……
不停追问的,便都是关于自己的事:
――“师父!我叫什么啊?”
――“你叫龙骨……”
――“师父,我为什么叫龙骨呢?”
――“因为我发现你的地方,正在一个巨大动物骸骨的旁边……”
――“我的爹娘呢?”
――“你娘没能熬过这寒冷天气,你便是我在她怀中发现的,我以为你爹去附近求援或者找寻食物,但是我找了七天七夜,再没有在附近看到别的身影……”
――“师父,我的名字怎么写啊?”
――“来,师娘给你绣了一个荷包,上面这就是你的名字……”
想起师父和师娘的养育恩情,龙骨无不感慨万千,在心中再次为他们祈福,转回身,头也不回的下得山去……
灵虚峰下,便不如山上那般寒冷,地域也逐渐平坦,龙骨行十余日,终于走出这宽广冰原,到得甘肃境内。此处虽不像昆仑,但时节已近腊月,可谓处处窗轩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龙骨吃了多天的干粮,此时遇到客栈酒家,心情大好,摸出师父给的盘缠,要了份手抓羊肉,烫一壶酒,坐在窗边自在食用,不停看向四周,其实这就是个很普通的小店,做的也是地方家常饭菜,但在龙骨看来,此时此刻却分外惬意……
他几乎一年才从昆仑出山一次,现在又是年纪尚轻,以至于他对所有见到的风土人情都觉非常新鲜有趣,吃各地不同特色的菜肴,从极其厚重的衣服换为中原的冬衣,沿途打尖住店,听着周围人说着自己懂或不懂的话,写着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字,一路上龙骨骑过牦牛、骆驼、高头骏马,只身丈量着中原大地,周围行人不但热情,更是时而欢声笑语,时而引吭高歌,让龙骨觉得下山的每一天,都无比美好……
这一日,天气依旧寒冷,但是空气已不再如前般干燥,龙骨继续朝东走着,当天下午到得一个很大的城镇,就见处处张灯结彩,鞭炮齐鸣,龙骨这才发现自己下山已近两月,今天,便是除夕了……
龙骨信步走在城中,虽然不是自己的家乡,但他却感受到节日的喜庆,热闹的庙会上,商品琳琅满目,杂技精彩绝伦,在乡亲们不断的欢呼喝彩声中,龙骨这平常少言寡语的人都不觉被感染,大声欢笑,卖力的叫着好。晚上回到客栈,掌柜不但免了一天的房钱,还叫他们这些外乡人一起吃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客栈里有的人拿出特产的酒,会做菜的炒几个家乡菜,所有人都聚在一起,这顿饭真是吃得不亦乐乎,席间掌柜的小儿子还表演了个节目,在欢笑声中,很少喝酒的龙骨也被劝得喝了不少,夜过子时才逐渐离席,各人都已醉醺,回到房中,龙骨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感觉自己连翻身都不想做了,耳听得外面不时响起的爆竹声响和孩童的嬉闹欢笑,龙骨嘴角微微上扬:
――又是美好的一天……
――外面的生活实在是自在又精彩……
――所遇之人也都很好……
――哪里像师父说的那般危险……
龙骨摇摇头,想起师父师娘过年总会给自己发个红包,于是盘算着明早也要包几个红包,给掌柜家那些孩子……
不知几时,龙骨便睡熟了……
习武之人一般都有早课,多年习惯下睡到卯时便即自然醒来,龙骨也是一样,但是这大年初一,他醒来时天却已大亮,想必到了辰时,龙骨翻身下床,使劲儿掐了掐脑中的疼痛,走两步到桌边,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行李,忽然倒吸了一口气……
包袱敞开着,龙骨一把倒出来翻找,本就不多的盘缠,已被洗劫一空,包袱中就留下那把断剑,和几件衣物药品,再旁边是自己的佩剑,其他再无一物,龙骨一下坐在椅子上,倒口水定一定神,扭头看向两边的门窗:
――不对啊……
――如果有贼人进来……
――怎么可能我没有发现?
――难道……
――昨晚酒菜里有鬼?
龙骨想到这里,提着剑便奔出房门,就见楼下账台那里早已围了很多人,大都是这店里的住客,不停叫嚷着,有的甚至还没怎么清醒,坐在离账台最近的桌边,断断续续的随声附和着……
“你们这是黑店!”一个大汉操着外地口音大声嚷着!
“大过年的!你们这真是昧良心啊!”另一人也说道!
“各位!各位!”掌柜甩着长胡子大声喊着,“冤枉啊!昨晚的酒我也吃了!我,我这账台里的钱也被偷了!你们冤枉我了啊!”
“贼喊捉贼!”“就是!谁知道你把钱藏哪里去了?”
龙骨凑过来,立刻便有人来问他丢了多少东西,龙骨也就和他说了,不一会儿就听外面有人喊:
“都别嚷了!衙门来人了!都别嚷了!”
话音未落,只见几个衙役打扮的人走了进来,龙骨很自然的退开,因为他最不会和官府的人打交道,在山上师父他们都极少和官府碰面,其实那地方常年也没有一个人去,下山之前,师父告诫他不要和官府的人蛮横顶撞,说话要有方法道理,更要讲究分寸。龙骨此时便默不作声,仔细听着他们和乡亲的对话,几个衙役过来,当班的点了包括掌柜在内的几个证人,又有人找龙骨他们这些丢东西的人挨个登了记,差不多一个时辰,班头叫两名衙役到各个房间盘查,其他人就带着证人证物回去了……
“他们……到哪去了?”等人们走后,龙骨轻声问坐在大堂中的一位妇人,妇人叹口气:
“到衙门去断案去了呗。”妇人摇摇头,“这大过年的,那贼真是杀千刀啊!”
龙骨点点头,回屋简单收拾下行李,再次下楼,直奔门口就要出去,那位妇人赶紧叫住他:
“哎!你上哪儿去?”
“抓贼啊!”龙骨回道……
“哎呀!你上哪儿抓去啊!”妇人一把拉过他,“这不衙门口的都来过了吗?再说了,那贼现在肯定早跑了,估计都出了城了!”
“那我就去追啊!”龙骨很有自信的说道……
“你知道去哪儿了你就追呀……”妇人小声说道,“我劝你可别走……懂吗?”
龙骨有些木讷的摇摇头……
“唉,你知道刚才上去的差人干嘛了吗?人家就是重点查看今天离开的人,看房间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你现在走了,难免不被人怀疑是和那贼人一伙,留下来“盯梢”的,说白了就是佯装被害者,看这里的办案进度,人证物证,有没有什么遗漏,完事后趁人不备最后溜走去找同伙汇合,好更安全逃跑……”
龙骨这才稍稍有些明了,赶紧谢过……
妇人摇摇头:
“看你年纪不大,这头一次自己出门吧?”
“嗯……”
“要去哪里啊?”
“往东走……”
“往东走……走到哪里?要走到海边?这可远着哩!我要是不拦你,你就这么走了,就算不被怀疑,你还有钱住店吗?”
龙骨忽然有些愕然……
妇人看他神情,抬起一只手晃着指指他:
“我猜猜,你不会把所有盘缠都装你包袱里,昨晚全被偷走了吧?”
“我……”龙骨一下被说中了,两人几乎同时叹了口气:
“你呀,学着点儿吧,那盘缠总得留一些塞在衣服里,或者贴身带着,这样不至于遭了贼人,就连饭辙都没了……”
龙骨赶紧点点头……
两人又聊了些,妇人便离开了,待她走后,龙骨站在客栈门口,看着来往欢声笑语拜年的人们,心里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回到店里,周围人的眼光都变了,变得互相怀疑猜忌,才一夜之间,在他心中人与人之间那种美好关系荡然无存……
龙骨长叹口气,就这样熬过了大年初一,等到太阳落山掌柜的他们才回来,凑几个人,掌柜的愁眉苦脸的叫老伴端上来昨晚的饭菜,龙骨吃着吃着,就觉得有些菜都没热透,咬到心儿里是冰凉的……
这样再捱过两日,官府又来过,画了几幅画让他们都辨认下,然后四处张贴,从那时开始掌柜的便不再管饭,而且还朝他们要起了房钱……
这天下午,很多被偷的房客都相继离开了,小二上来到龙骨房间看了两次,黄昏时分,龙骨从窗口望向天边的夕阳,摇摇头,转身下了楼:
“掌柜的,我的盘缠确实都丢了,你看……”龙骨顿了一下,“我能不能给你这儿干活,换点儿钱?”
掌柜的把胡子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您快走吧!到别处找找啊……”掌柜双手合十求道,“我这店小,请不起您这菩萨!唉,要是早听家里的,我这过年就不该开张,还不是看你们出门在外不容易,可……可却碰上这事!真是倒霉,倒霉……”
龙骨又说几句,掌柜依旧不同意,最后直接从账台里走了出来,把龙骨往楼上就推……
“掌柜的!您看我真的一点儿盘缠都没有了……”
掌柜的抬头看看他,年纪轻轻,大过年的还奔波在外,确实有些不忍心,就回到账台里弯腰又摸出来几个钱:
“拿着,收拾收拾快走啊!”
龙骨接过钱,谢过掌柜,回房整理一下,叹口气,出门时想给掌柜的再道声谢,可掌柜的头都没抬,龙骨摇摇头,走进了寒风之中……
用掌柜给的几个铜板,换了些干粮,龙骨光凭两条腿开始继续向东走去……
没了盘缠,突然发现外面世界似乎一切都在拒绝他……
再行四五日……
虽说龙骨自幼生活在寒冷冰山之上……
但在这数九寒天,每日饥寒交迫,过着露宿的生活……
让他也有些熬不住了……
周围没有任何亲人朋友,彻底的无依无靠……
而且他不知道这窘境何时是个头……
屋漏偏逢连夜雨,现下年关,营业的商家本就很少,更没有什么活计在招工……
龙骨只好咬着牙,继续往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