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贵草药,只能给男子敷了三日止血草。伤口虽渐渐愈合,可人却一直高烧不退。夏小兴使出毕生所学,冷敷、扎针、汤药一一试过,却毫无起色,他焦虑万分,十分后悔当初把他救回来,给了他一丝生的希望,却又因为自己技艺不精无力回天。如果男子最终不治而亡,夏小兴会觉得是自己葬送了他的性命。虽说身为医师的基本心态应该是尽人事、听天命,遵从生老病死的天道循环,但他希望老天能怜悯这个意志顽强的人。
又折腾了一整日,夏小兴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头刚挨着枕头就入了梦乡。自从来到缘溪村后才有如此香甜的睡眠。当同龄人孩提时在梦里躺在母亲的怀抱、吃着可口的零食、携手追风的伙伴时,他却每日噩梦缠身,那双扼住人喉咙的双手和那只晶莹剔透的玉杯总是染满鲜血反复出现在他的梦里。
今晚又和久违的梦魇遭遇。当他艰难的从漩涡中挣扎着醒来,看到窗外已初露熹光,才发觉衣衫已被冷汗湿透。幸好床上男子的呼吸平稳匀称,才让他稍稍平复了心情。
他起身披上外衣,打开墙壁上的暗橱,从里面取出来一个精致的木匣。匣子里面躺着一枚做工精致的玉牌。
他装好行囊,准备了三日的干粮。在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给大川他们,字条写明要去云梦镇买些药材,嘱咐三人照顾好男子。
赶了一日的路,终于在夕阳落幕时,赶到云梦镇。第二天大清早,他就去瑚琏商社经营的当铺准备将玉牌典当。当铺的朝奉见这块玉牌是稀世珍品,再三询问夏小兴是否死当,若是死当可给他一百两银子,若是定期赎回只能给他五两银子。玉牌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若非救急,绝不可能拿出来典卖。他和精明的朝奉纠缠了半日,最后当铺付他十两,但需三个月内赎回。
拿着十两银子,他在云梦镇的药铺买了足够的紫金丹和金创药便匆匆赶回缘溪村。
有了良药,又在夏小兴悉心照料下,男子终于在被救回来的第十五日睁开了眼睛。此时,夏小兴哼着小曲,给男子的伤口上涂着金创药,并没有发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他。
上药是个细致活,长久的专注令屋子异常沉闷,夏小兴自说自话起来,“你说你躺了半个多月,整瓶的紫金丹、金创药我都毫不吝惜,草药更是用了不计其数,就连我藏着的几颗千年山参都给你用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可就快要没钱吃饭了。”
男子只感觉涂药的地方一阵清凉的麻痒。
“我给你算算啊!半个月我没有出诊,按照我的诊费每人十文,这一项损失了三、四百文钱,紫金丹和金疮药花了八两银子,止血草也用了一两银子;对了,最值钱莫过于几颗千年山参,拿到云梦镇上去卖,随便一颗至少卖二两银子,这些……”夏小兴停下了手里的活,仰起头在脑海里认真计算起来,“总之,为了救你我要损失二十两银子,那就是两万文钱,需要我诊治两千个病人才能挣回来。缘溪村老老少少才二百多人,一人需病上十次……,如果是这样,我应该在村口的井里下些药才行。”
“……”男子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沉重地阖上眼皮。
又是一个宁静祥和的清晨,大家在第一声鸡啼中开始辛勤的劳作。
夏小兴在院子中劈柴生火做饭。他坐在矮凳上,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捅咕着灶膛里噼里啪啦烧得正旺的柴火,敏锐的直觉让他感觉身后有一道冷峻的目光。
他转过身,果不其然,男子正专注地看着他。虽然有伤在身,他扶着门框,身体微微弯曲,脸上也因失血过多而泛着青白的品色,但却掩盖不住雍容华贵的气度,甚至有几分威严的压迫感。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之水,对视不过几秒,让已经身处于早春暖风中的夏小兴一下感觉掉进了寒冬刺骨的河水中,立时打了个激灵。
男子也是第一次仔细打量他。他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穿戴寻常布衣头巾,最引人注目地便是他脸上戴着遮盖了左边半张脸的牛皮面具。他思量面具下有什么可怖的疤痕,还有就是脸上曾经受过墨刑。但他身形瘦弱,脸上的皮肤光洁莹白,十足书生气质,丝毫不像有作奸犯科前身的避世之人。
夏小兴迎面笑着,躬身行礼,“你醒了?这儿很安全,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院子风大,你先回屋躺着,早饭一会儿就好。”
“谢谢。”男子十分客气疏落,旁的话也未多说一句啊,转身进了屋子。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说过谢谢两个字,夏小兴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一个哑巴,因为从那天醒来之后,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问他从哪来到哪去,姓名籍贯这些问题,从来都只是以沉默应对。起初他认为男子受过惊吓,情绪低落或神情恍惚也情有可原,除了医病还要医心,便一个劲儿跟话唠似的不断开导他。前天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虽然受了伤,可好得捡回一条命。昨天又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能放下。今天说退一步开阔天空,将缘溪村渲染地如世外桃源般宁静祥和,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能悟出很多人生哲理。
多数情况下,一顿饭的时间,男子从头到尾都安静地吃饭,夏小兴喋喋不休地把自己碗里的饭都说得凉透了。
后来,夏小兴终于把自己说烦了。
那天午饭时,他讲起自己十岁离家流浪,幸而遇到闻名遐迩的名医崔知愿意收留他学徒。他跟随崔知学了五年医术,不料想崔知在江湖上还有几分情债,竟遭仇家杀害。他继续开始流浪,最终在缘溪村落脚。
他将自己流浪在外八年光阴的各种经历趣事娓娓道来,借以希望抛砖引玉,让男子说说自己的故事。可男子脸上满是质疑,简直比缄口不言更让人生气。
他佯装愤怒地将碗重重摔在桌子上喊道,“喂!你到底是谁?如此冥顽不化,你要是不相信我,何必留在村子里,明天,不,现在就走。”
男子一阵愣怔,放下碗筷,漠然地答道,“泓!”
夏小兴摩挲着光洁的下巴,问道,“你被仇家追杀?”
“我的事情你毋需多问!伤养好了我自然会走。”
夏小兴冷笑一声,“戒心如此重,想来平日也没什么朋友,活该被仇家追杀。”
“你也未必就全说了实话。”
两个人都自知不便深说,于是又低下头安静地吃饭。
午时明媚的光线从窗户中投射进来,夏小兴半张白皙光洁的脸颊就浸在这日光中,额头光洁,睫毛纤长,鼻梁挺立,玉齿朱唇,泓心中疑窦丛生,他不说话的时候像个碧玉年华的少女。
可一旦说话,他只能想出一个妥帖的词形容:粗鄙。
夏小兴转头恰对上泓专注的眼神,顿时拍了桌子,大声道,“看什么,没见过胜过宋玉潘安之貌的男子吗?要看自己去河边照一照就好。”
话一出口,夏小兴懊恼不已。泓没有忍住,爽朗地大笑着,“承蒙夏医师谬赞。”
“为什么前几日问你名字不肯说,今日却说了。”夏小兴机灵地岔开话。
泓指了指桌子上的红烧鱼,笑着说,“算是对它的一点谢意。”
夏小兴立即起身将盛鱼的盘子端起,毫不客气地说,“泓兄外伤愈合时,不宜多食此类发物,我替你一饱口福。”说完拿起碗筷走到院子中,放在灶台上自己吃起来。
从那天之后,夏小兴再也没做过红烧鱼,每日都是稀粥野菜。他看得出来,泓因此很不高兴,看他不高兴的样子,他心底倒是很畅快。
这天吃罢晚饭,夏小兴开始给泓做一支拐杖,方便他复健受伤的右腿。他并非有着一颗圣贤之心,能处处为别人着想,只是希望他早日康复。他知道所救之人非富即贵,如果他能够拿些酬金,便可尽快赎回玉牌,毕竟离死党之期越来越近了。
然而现如今泓力所能及的事就是沐浴,每日都不曾荒废。
夏小兴端起打磨光滑的拐杖,闭起一只眼睛,从一端瞄向另一端,然后放下刨子,拾起身旁的刻刀,认真削整中间不太笔直的地方。
“加些热水!”泓隔着屏风轻声唤他。
“就来!”夏小兴一边应承,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边小声抱怨,“真是流年不利,请神容易送神难!”
夏小兴闪进屏风里,提起盛着热水的木桶倒进了浴桶中。正准备离开,泓说,“请帮我擦擦身。”
夏小兴简直忍无可忍,虽然有个“请”字,但分明是吩咐仆人的语气,让人无从选择。泓背对着他,将湿帕子举在半空中,等着他去接。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用力从他手中扯过湿帕子在他背上胡乱地应付着擦了几下,然后“啪”一声,将帕子扔进浴桶里。
“等等!”泓声音透着几分清冷,“前面还没擦!”
夏小兴简直惊掉了下巴,扬声说,“我是医师,又不是你的仆人,大少爷、大公子要享受就赶紧回家!”
“给你十金。”泓漠然地开口。
“这又不是青楼卖唱,还能开出价钱。”夏小兴双手环抱站在屏风外和他理论。
“夏医师难道不是手头紧,缺钱吗?”泓无法忘记睁开眼睛第一次听夏小兴说得那些话。
夏小一时语塞,他的确挺缺钱的,但绝不食嗟来之食,反唇相讥说,“泓少爷,我看你脑子在河水里泡坏了,你有十金吗?你漂来时,身无长物,唯一那件夜行衣上绣了金丝吗?”
“哗啦”一阵水声,泓从木桶中站起身向屏风外走来,夏小兴闻声却像一阵风一样逃回了内室,吹熄了灯烛,钻进了被窝。
泓绕过屏风出来,正欲和他理论,却发现此时外堂突然空无一人。他从屏风上取下布袍披在身上,外堂光线昏暗,只能看清地上躺着一支拐杖,旁边还有刨子、刻刀和一堆木屑。
泓拾起拐杖,用手摸了摸,质地不赖,是用上等的桦木打造而成。他自言自语地说,“倒算他大方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