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傅景睿处理完几件要紧的政务后,脚步匆匆地走进阳夏城西南密林中的章含宫一处静谧的院落。自先皇病逝后,整座王宫岗哨林立,戒备森严,将它匝得密不透风。傅景睿在死士的掩护下逃出王宫,躲进章含宫中。否则,他或许早已死在阳夏一桩意外的“谋杀”中。
傅景睿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寝室坐在床边。床上躺着的女子依旧没有醒来。他拨了拨女子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几缕头发,将锦被向上拉了几分。他看着昏迷多日的妹妹傅澜星脖颈和脸上的伤痕,心痛难忍,布满血丝的双眼蒙上一层水雾。
他守在床边,思绪陷入与妹妹儿时在王宫中那些快乐无邪的时光的回忆中时,忽然看到傅澜星睫毛快速的眨动,头也不安地左右摆动,嘴中呓语连连,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淌了下来。齐王知道她陷入梦魇中,轻拍着她的脸颊柔声唤道:“阿星,醒醒!”
傅澜星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齐王的手,猛然睁开双眼,眼神空洞,倏地直起身子失声叫道:“快去灭火!快去灭火!”
齐王紧紧搂住她安抚道,“星儿莫怕,你在做噩梦,我是哥哥啊!”
听到景睿的声音,傅澜星渐渐从噩梦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她抬眼环顾四周,果然没有满山遍地的熊熊大火,只有绛色的轻纱罗帐在微风中徐徐摆动。
透过纱帐向外看去,阳光从朱漆木窗中投射在寝室黑色大理石的方砖上,被窗棂隔成一道一道,灰尘在阳光中无序地飞舞。窗外屋檐一角的铜铃在风中摇动,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不远处有几名侍女垂首而立,几案上三足紫铜鎏金香炉飘着袅袅青烟,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扑鼻而来。
“哥哥,真的是你吗?”,傅澜星气若游丝地叫了一声。
景睿笑中带泪地点点头,已经十几年没有听到有人再这样叫他。即便还有许多其他的异母妹妹,她们从来都叫他齐王哥哥,只有幼年的阿星才跟在他身后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
傅澜星疑惑地看着齐王,问道:“为何我在这里?”
齐王轻轻摸着她的头,扶着她躺下,温柔地说,“你受了伤,身子虚弱,需要静养。”
“如今生死关头,我哪里还能睡得着?我从北行宫一路南下,只为和哥哥同生共死。”虽是短短一番话,傅澜星惨白的脸上又渗出一层细汗。
齐王接过婢女递来的绢帕替她轻轻擦拭,宽慰道,“星妹莫急,惠然已将事情始末与我详细道来。惠然在你们的掩护下安全抵达神策营后,却始终不见你前来会合。于是便和金将军沿路查探。此番袭击你的人也是心思缜密,将事发地都清理干净,只见满地尸体,却连一个箭簇都找不到。不过他们百密一疏,恰巧有那么一支偏偏钉在对面崖壁上,被心细的田安发现。经过一番查验,这支箭簇应该是由军库拨发给京畿四大营的武器。于是我便派人严密监视着昆吾、朱雀和洛水营统帅将军们府邸的动向。其实即便这样安排,依然如大海捞针无望。不过该是母后庇佑你,三日前大将军司马良府邸有异动,有人将你送出府,送到司马二公子的东郊别馆中。我就是在那里派人将你抢了回来。”
傅澜星疑惑尽解,说道“如此说来,我应该是在司马府的暗牢中受了刑。”
听到这,只见齐王原本温润的眉宇之间阴鸷暴戾的气息暗潮涌动,他手握成拳愤愤道,“司马良这只老狐狸,阳奉阴违,我迟早要收拾他。”
“如此说来,司马良应该是投靠了梁皇后?”傅澜星分析道。
齐王疑惑地皱起眉来说,“虽然你被救回,但我思前想后,觉得事有蹊跷。既然司马良知道从你身上下手,方能取得虎符,为何会将你从地牢中转移到二公子的别馆中,显然是要保全你,这又是为何?从种种迹象分析来看,主导此事该是司马良的长子司马泓。”
“虎符本就不在我身上,他们从我身上拿走了母亲的玉佩,但却打不开匣子,或许以为匣子里就是虎符。”傅澜星说。
齐王听后更觉吃惊,讷讷说道,“匣子?救你回来时,匣子就在你身上啊!”说完就从床榻一旁的矮几上将匣子捧过来。
傅澜星接过匣子,撬动匣底的一个隐秘机关,匣子便打开了,三青鸟玉佩完好无损地躺在里面。
傅澜星欣慰地笑了笑,说道:“我拼尽最后一口气,守住了它的秘密,当时我想即便我死,这道秘密也将会长眠。”
齐王颇为感动地轻抚着她乌密的黑发,心头一阵酸热,前路幽深漫长,荆棘密布。然而星妹却如天神降临,原本孤立无援的他立即有了与梁皇后抗衡的力量,他想到这里顿感血液沸腾,嘱咐傅澜星安心休养,随即大步流星地走出小院,走向他未知的征途。
自从最高等级的虎符现身后,拱卫在京畿重地的朱雀营、洛水营和神策营最高将领在堪合兵符后,皆公开表示愿意听齐王调遣。这三大营的兵力共计十五万,与目前梁皇后所掌五万禁军相较,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章含宫如今已经成为齐王运筹帷幄的大本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就是司马良以及昆吾大营的十万大军。实际上,齐王早已秘密联络过司马良,那时他没有虎符,甚至一无所有,只空有政治许诺。司马良听明他的来意后,只淡淡地说,“老夫永远都为陛下尽忠。”
他的拒绝真是无懈可击。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是,司马良也未公开表示支持梁皇后,这颗棋盘上重要的棋子下一步将如何落子,他琢磨不透,或许一切在有了兵符后尚有转机。
傅澜星在章含宫休养了半月伤愈之后,坚持要以齐王使者身份前去昆吾大营拜会司马良,一解心中疑惑。齐王坳不过她,只能同意。
是夜,傅澜星带着田安和萧轩来到昆吾大营。此时郊外夜风习习,营帐军灯高挑,刁斗声声,军旗列列,站在山坡上看去,昆吾大营一派壮美肃穆,令人望而生叹。传闻司马良治军严谨由此可见一斑。
傅澜星向守营侍卫通报身份后,不待多时便被迎入中军主将的营帐。
司马良见齐王特使进营,立即起身上前行礼,待抬头仔细一看,不禁心中大惊:眼前这位齐王特使竟生得如此明眸善睐、气质拔擢,分明是个倾城之貌的女子扮作男装,愈发显得她英气逼人。
司马良颇为恭敬地引她入座。傅澜星在账内坐定后,才环视刚才在账内议事的其他将领。当她看到站在一隅的司马泓时,心中蓦然大惊,脑海中一片空白,各种情绪翻江倒海涌上心头,竟一时语塞。
司马良并未发现她的异常,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阁下深夜前来昆吾大营,却为何事?”
司马良虽然年逾六旬,但多年杀伐征战,依然体态健硕,声若洪钟,傅澜星听到他的话音这才回神,也毫不隐晦掷地有声地说了两个字:调兵!
司马良一听眯着眼睛,捋着花白的胡须,节奏分别地陈述道,“阁下须知昆吾大营在先帝生前由陛下亲自调配,老夫也只认陛下的虎符。”
傅澜星从腰间将虎符取出,捧给站在最近处的司马泓,扬声说道,“此乃陛下虎符,请司马大将军堪合!”
司马良看着捧在司马泓手中的黑玄铁虎符,一时愣怔。一会儿才慢慢打开几案上放置的一个铜匣,将另一半虎符取出,左右两符严丝合缝地变成了一枚完整的兵符。依照惯例,司马良举起兵符给诸位在场的将军看。
账内一阵沉寂中,司马泓冷峻的声音响起,“昆吾大营诸将未明阁下身份,如果仅凭虎符就能调动十万大军,那扶迎国的法度荡然无存。阁下须知十万大军既能力挽狂澜扶迎万年基业,亦能助纣为虐,将国家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这一席话,让傅澜星竟有了错觉,仿佛他们仅是刚才相识。又或者这个人只是和泓长得很像,其实根本就是另外一个陌生人。可是她料定,毫无防备的眼神藏不住秘密,她刚才也分明看到此人眼中也涌起一丝波澜转瞬即逝。她正心中宽慰两人有相见不认的默契时,却万万没料到司马泓竟会第一个出言阻挠,于是强忍怒火问道,“我的身份就是齐王特使,请问将军姓名?”
“末将昆吾大营车骑将军司马泓。”司马泓看出她的不悦,便陪她在父亲和众将面前做戏,却没料到第一次给她道出自己的姓名竟是在这样一个情景中。
傅澜星秀眉一蹙,冷笑着说道,“听司马泓将军言下之意,玄铁虎符也调不动你十万大军,这不是佣兵自重,难道还能标榜成赤胆忠肝吗?”
司马良立即出言宽解调停道,“阁下勿怒,犬子轻燥气盛,志大才疏,言语有失分寸,还望阁下见谅。不过,我司马氏向来为扶迎国忠烈之族,国家如今风雨如晦,龃龉前行,国之荣辱兴衰亦抗在我辈肩头,国家柱石是用将士的热血浇灌,然而将士的血肉之躯如何去抵挡同胞屠戮!”
司马良一席话说得毫无破绽,账内几位将领的情绪被煽动起来,言语中都是对齐王梁后之争的不满,在齐王特使面前毫不掩饰地喧哗起来。
司马泓走到傅澜星面前,傲慢冷漠地下逐客令,“想必阁下已明白昆吾大营将士之心,可回去将此传达给齐王殿下。请!”
傅澜星今日来此心中早已盘算过,如果能顺利调兵,一举歼灭梁皇后极其党羽,此乃上谋;如果司马良拒不出兵,保存自身实力,在两方间保持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此乃中谋;如果道不和而生变,拥兵自重,此乃下谋。
她忽然明白今夜司马泓对她冷淡疏离的态度,心中又升腾起另一种希望。于是缄口不言,带着虎符连夜离开昆吾大营,赶回章含宫。
她在焦灼不安又分外期待中度日如年,每日都向惠然打听是否有人前来找她,惠然都不解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