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傅澜星在内室中读书,因这几日总想着司马泓到底是否会来找她,始终无法集中精神,几个时辰才翻了寥寥几页。她此时低头一看,书不知何时都拿反了,索性放下书,从榻上起身推开寝室的窗户,看着庭院中铺满明亮的月光,更觉彷徨无助。
忽然不知从哪灌入一阵夜风将寝室的烛火吹灭多半,光线陡然昏暗下来。
她没有唤婢女进屋掌灯,自己去外厅去摸了一支火烛。回到寝室后,一抬眼冷不丁看到一个人端坐在榻上。
“怎么见到我来一点也不意外?”榻上的人问。
“没什么可意外的,我本就一直在等你。”傅澜星若无其事的将那几支吹熄的蜡烛点燃,寝室内又明亮起来,回身见司马泓一身黑衣坐在榻上。
“功夫不错,能躲过这么多章含宫的守卫。”傅澜星揶揄他。
“你过来。”司马泓招手示意她。
傅澜星向前走了两步,疑惑地问,“过去干嘛?”
“你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司马泓往日冷峻的眉目此刻无比柔和。
傅澜星又向前挪移了两步。
司马泓猛然一伸手将还有些距离的傅澜星拽到自己的身边,她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他的怀中。
傅澜星挣扎两下却被他搂得更紧,“再不松开手,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司马泓扬起嘴角一笑,甜蜜中又带着几分苦涩,他拉起傅澜星的衣袖,白皙的手臂上立即显露出几道还未愈合的淡粉色疤痕。
司马泓颇为不悦地说,“齐王府上连个像样的医师也没有吗?你还是住在我二弟的东郊别馆中吧,将军府上有最好的伤药和外伤医师。”
傅澜星利落地合上衣袖,脸色一沉道,“当初给我用刑时怎么不手下留情,这会儿却来殷勤问候。你把那些好药还有医师都送到章含宫,我可不会便宜你。”
司马泓无言以对,只能继续问她,“身上的伤还疼吗?”
傅澜星摇摇头,问他道“今夜潜来此地就问这些小事?”
司马泓见她毫不在意此事,知道她一贯心性坚强,从容豁达,不需要任何人的呵护,也能似绝壁上那一朵娇俏的花朵,兀自鲜活。暗牢重伤她的误会他不需要解释一句,甚至前几日在昆吾大营出言不逊的情境也不需再多说,因为她刚说一直在等他。
司马泓强忍心痛,勉强严肃起来说,“今夜前来找你是为了齐王与梁后之争的事。”
“好!在谈此事前,你先回答我咱们是敌是友?”傅澜星亮若灿星的眼睛充满了期待。
“非敌非友!”司马泓平静地说,傅澜星的眼眸立即暗淡许多。泓继续平静地说,“自幼年时,我就极为崇敬父亲,希望有一天如他一般效命疆场、马革裹尸,成为家国柱石。然而就在我兵败玉川那一刻开始,才发现理想和抱负在权力的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宿命般意志的消沉让我第一次对责任二字产生怀疑,为苍生大义天下福祉的牺牲简直荒诞可笑。”
傅澜星默默听他说话,心中则有一丝欣慰,虽然这一番忤逆的言语足以令他问罪,可他竟然毫不掩饰地让她知悉。
“以前行事可随心而遇,但我现在心有挂念,事事都要妥善考虑。”泓专注地看着她郑重地说道。
澜星知他言语深意,低垂眼帘沉默不言,脸颊飞上一层红晕。
“且说眼下之事,如今京畿四大营中三营已经投靠齐王,殿下在兵力上虽有压倒优势,但梁皇后躲在帷幕之后不会轻易出兵。齐王殿下若贸然出兵,会引起朝野上下一片非议,甚至会招来虎视眈眈的东隅、掌月趁机进犯,据我推测梁皇后已经在秘密联络这些蠢蠢欲动的势力,行将踏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司马泓分析道。
“依你之见此时有什么妥帖办法?”傅澜星认真地问道。
“先帝果然无诏留给齐王?”泓问道。
“没有,只留给我兄妹二人那枚虎符而已。”澜星答道。
“那我们必须引蛇出洞,连同附逆的梁氏党羽一网打尽,齐王殿下才能坐稳江山。”
“你此话既是申明立场,何不直接找齐王哥哥商谈大计?”澜星心中疑惑。
“不,我只代表我自己,和司马氏与昆吾大营毫无关系。我父亲的态度在朝局中十分敏感。为了不让梁氏觉察出异常,今后一段时间你我都不可公开来往,更何况与齐王私下议谈。”
傅澜星眨了眨眼,“越发不懂你的意图了。”
“你只需和齐王按兵不动,待我引出梁氏后再共同设计收网杀之。”司马泓将自己的想法道出。
“如此简单?你凭什么取信于她,还有如何说服司马大将军参与其中,我看他很是在惜昆吾大营的一兵一卒。”傅澜星不以为然。
“你知道得越多,越容易受情感所摆布,你只需答应我,不论我做什么要绝对信任我。”泓十分期许地看着澜星。
“有所许诺,纤毫必偿;有所期约,时刻不易!”傅澜星坚定地说完率先举起手掌,司马泓立即也伸出手来,两人击掌成约。
“如果有事商议,前去我二弟的东郊别馆联络。”
“好,其他时间相遇不识,是这样吗?”傅澜星笑吟吟地补充说。
司马泓脸上挂着苦涩的笑容,悄然离开了公主的寝室,又隐没在章含宫的黑夜中。
刚进入初秋,南邻东隅国一道出使国书递进阳夏城王宫储泰殿中。
初秋不退暑,天高云淡,日头依然毒辣。储泰殿花园的一处荫蔽水榭内,梁皇后斜倚在玉石雕琢的石榻上,一边品着冰镇的消暑凉茶,一边听内侍念国书。
此时还在先帝的服丧之期,梁皇后比平日穿着素雅简朴,偏在头一侧的倭堕髻上只斜插两只芙蓉玉簪,没有多余饰品。素白的曲裾襦裙将纤细的腰身显露无遗,只有交领、袖口和裙边有些淡蓝的滚边。她柳眉微弯,眼眸中依旧流淌着温柔妩媚的波光,虽然脸部有些松弛,嘴角和眼尾都爬着细纹,但也无法掩盖她雍容华贵的气度。
云旗公主今日陪在她的身边略尽拳拳孝心。她端坐在梁后的身旁,亲自给她掌扇,神情骄矜又带着几分乖巧。
听罢书吏念完国书,云旗愤愤不平地说道,“东隅国分明是居心险恶。此时正值父皇国丧之期,加之王位又悬而未决,他们却火上浇油,不请自来,以恭贺“扶迎秋赛”为由出使我国。人心惶惶之际谁还有心去筹备秋赛,他们就是要借此一探虚实。依我看应立刻将使臣羁押,治他大不敬的罪名,再给东隅国修书一封,表明若再挑衅,必让扶迎铁骑踏平他王都锦华城。”
梁皇后岿然不动,闭目含笑说,“你贵为扶迎国的公主,遇事总不能冷静自若,虽然我并不希望你成为一个四平八稳明哲保身的刻板典范,但这咄咄逼人的姿态还是尽早收敛,免得将来嫁入夫家,如何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傅云旗一听嫁人,脑海中立刻浮现司马泓的脸庞,脸不由得绯红一阵,撒娇道,“孩儿在和母后谈政事,母后却取笑孩儿。”
梁皇后睁开眼睛看到女儿羞赧地抿着嘴,笑着说,“你一番话倒是提醒我,民间有句老话“家丑不可外扬”,看来这扶迎秋赛还要好好办。”随即吩咐身旁内侍说,“传我口谕,召丞相梁伯昭、御史大夫王天宁、大司马大将军来储泰殿商议秋赛之事。”
一个时辰后,三位辅政大臣都赶到储泰殿共同商议政事。
对梁皇后来说,如今的朝堂颇为微妙,丞相梁伯昭自不必说,是她的兄长。御史大夫领衔一班重臣围绕在齐王身边,附耳听命。大司马大将军始终保持中立态度,底定朝堂,稳如泰山。也正是如今这平衡的力量,才致使自己和齐王这场势如水火的争斗如此温吞的推进。她从来都不是冒险家,每一个时机都弥足珍贵,她在等待齐王犯错。
既然御史大夫今日不再称病不出,能来储泰殿议事,想必齐王已经授意。他们在东隅国出使“秋赛”这件事的态度上,竟然能保持难得一致,事情当然会顺利许多。
丞相梁伯昭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却始终分外留意自己的形象,坐在储泰殿中无时不刻地正衣冠,把那把花白的胡子从上到下一遍又一遍捋顺,疲惫而充满□□的脸微微浮肿,眼袋深重,强打精神听着自己的妹妹端坐于上位的训诫之声。
“梁丞相,扶迎秋赛如此安排,是否还有遗漏之处?”梁皇后凌厉的眼波中一半透露着威严一半透露着无奈。
梁伯昭赶紧扶了扶玉冠,面向梁皇后回禀道,“启禀皇后,将秋赛安排给老臣,皇后尽可高枕无忧,一切都按往年旧制操办,让东隅国的使臣看到我国精英云集,生机勃勃之姿……”
“好了!”,梁皇后不耐烦地打断他,目光炯炯地转向御史大夫嘉天宁问道,“王大人对此事还有何进言?”
王天宁白发苍苍,清瘦矍铄,是先帝最倚重的主政大臣之一,他声若洪钟,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幽深的大殿回荡开来,“启禀皇后,微臣以为既然东隅国要来,不妨也邀掌月国前来一观盛世。这是其一。其二,丞相大人政务繁忙,不如将今年筹备秋赛之事交由齐王殿下处理,丞相大人亦从旁辅佐;其三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届时观礼台上皇后、齐王殿下、景王殿下都应出席,缺一不可。”
梁皇后听罢莞尔一笑说,“王大人虑无不周,一切就按这样办。齐王殿下总督此事,丞相大人从旁协助,王大人主管礼仪接待一事,禁军梁贤璋保卫城防,大司马大将军留意东隅、掌月两国边境动向,保边境无虞。”
王天宁有时很佩服梁皇后精明的头脑和勤勉的作风。然而梁氏一门也就只有她一人可算得上匡扶社稷的人才,剩下的便是一位年幼懵懂,性格乖戾的景王,一位终日昏沉无知的丞相,一位刚愎自用无法无天的禁军统领,还有那些终日游荡的梁氏纨绔。
或许齐王殿下才是扶迎国仅存的一点希望,他需倾尽全力辅佐他登上皇位。
议完正事,梁皇后又满面春风地同几位大臣叙了些家常,她对王天宁说,“有些时日没见薇瑜来宫里走动,这些个贵族子弟中,我最喜欢她乖巧伶俐,心中常想这要是我家的孩子该多好。”
王天宁赶紧谦恭地说,“皇后谬赞,我那淘气的孙女可没少让我费心,整日不待在闺阁中读书写字,偏偏喜欢和男孩子凑在一堆,常惹出许多祸事。”
梁皇后笑着说,“他们都是薇瑜的兄长们,不会欺负她。我扶迎民风开放,不拘于旧礼,此时她还未定心,多见多听反而能增长见识,比囿于闺阁中强百倍,云旗不也整天在你们各府走动,我很是放心,是不是司马大将军?”
司马良心如明镜,听得出梁皇后的话外之音,傅云旗爱慕司马泓是整个阳夏城人尽皆知的事,梁氏的反问令他难以作答,只能照旧谨言慎行地回禀了八个字,“微臣惭愧,教子无方。”
梁皇后软硬兼施,司马良始终不越雷池半步,也令她十分佩服,便不再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