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轮换,斗转星移,转眼五十年已过。
经此大战后,仙、魔、冥、妖四界皆受重创,不得不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四海八荒内终于复归平静。这其中魔界自然不消说,损兵折将,连续两任魔尊都相继为石心镜所杀,一时间再无作祟的可能。而仙界自然也好不到哪去,随之所至,满目疮痍,要想将花草树木日月星河全部修缮完毕,怕是起码还得再费个一百年的时间。故而这段时间各大仙君仙娥也实在无暇游山玩水,光顾着搬砖头去了。
其实本来也无需如此耗时耗力。自古以来,仙、神二界便是相互依仗穿一条裤子的,如今神界虽日渐式微,然其神力却依旧无所不能,但凡仙界肯低下头朝神界那仅剩的几位诸神求以援助,这仙界的修复工程也无需如此进展缓慢。天帝同王母这一合计,自然不会有便宜不占,便厚着脸皮派了使者去求助了。但结果出人意料,本向来慷慨的那几位硕果仅存的上神却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拒绝的理由也十分冠冕堂皇――
这是仙界的内务,我神界恕不插手。
这个结果看来在意料之外,其实亦在情理之中。
自神族日渐凋零之后,仙界仗着地大物博便逐渐生出一方独大的心思,颇显露出几分不来往的态势,神族本就有些不满,只因着往昔的情面,再加上苍山梦泽的那一点联系,才不至于彻底翻脸。
如今甚至有谣言传出,昭华上神之所以离开苍山梦泽销声匿迹,便是由于天帝的步步紧逼。不管是既成事实还是捕风捉影,神族自然逮着这理由便翻脸不认人了。
偶有几个初飞升仙的小仙童不明就里提及此事,皆被掌事的仙君厉声责备。自此之后,便再无人敢提起苍山梦泽和昭华上神。
于是本该风光绮丽的仙灵之地犹如飒飒秋风刮过,终归死寂,而绿萝白鹤等人也只能黯然离去,各自依别。
苍山梦泽,终究成了一段不可言尽的传说。
兴许是仙界沉闷太久,众仙君仙将亦心生疲乏,天帝王母决定设宴一扫颓唐。此消息一出,四海八荒内的仙友皆不由一振,纷纷盛装打扮赶来出席,于是这寂寞太久的钟毓之地才终于开出一抹姹紫嫣红之色。
冥府阎君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办完公务后便要动身,临走前问了声崔判:“流光出发了吗?”
崔判犹豫了下道:“君使尚未出发。”
“这个时辰还没走?他当真比本座还忙?”阎君停下脚步,“他在哪?”
“这.......”
阎君只瞅了下他的脸色便知不用问了,挥了挥手让他退下,自个则踩着风溜烟赶往丰城,在一处小院子里把这不争气的儿子给揪了出来,上下扫了他几眼,说:“你看你这出息,整天不务正业守在这里,能把她看出花来啊?也不知道这是随了谁。”
阎流光笑了笑,然后吊儿郎当地朝他作了个揖,“儿子不才,但听冥府的长辈说起过,我这长相虽说从了母亲,但这性子还是最像父亲不过。”
阎君噎了噎,却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快随我走,别误了时辰。”
阎流光一脸莫名,“去哪?”
阎君回头瞪他,“不早就同你说过了今日要去仙界赴宴吗!你这脑子锈了五十年了,是不是该动动了?!”
阎流光想也不想就拒绝,“不去。”
阎君直瞪瞪瞅了他半晌,但随即败下阵来,叹了口气道:“父君亦知你如今不爱上天庭,但此次是天帝点名让你去的,你好歹陪为父去一趟,也算全了我的面子。”
阎流光皱了皱眉,“点名让我去?”
“不错。”阎君略一沉吟后道,“兴许是为了你和青娥公主的亲事。”
闻言,阎流光险些没吓得跳起来,正要说话,阎君抬手打断他,“你也别急,你的心思我还不晓得么,只是这是你自己的事,纵然不肯也要你亲自去拒绝,往后这冥府的担子亦要交到你手中,难不成还要为父替你出面一辈子么。”
这是阎君头一次如此郑重地同他说那么多话,阎流光不免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阎君轻拍了下他的肩头,沉声道:“走吧,莫让仙界的人说我冥界之辈不懂礼数。”
说罢,他御风朝鬼门关的方向疾驰飞去,阎流光驻足回首望了下里屋的方向,随即掐诀召唤出烈火,急速追随阎君而去。
因沉寂太久,故而这场仙界的宴会是空前的喧嚣繁闹,几乎汇聚了天地间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连一些闭关修炼的掌教都从各大仙山赶来,算是给天帝王母捧一捧脸面。
夜宴之上,周围众人皆言笑晏晏、觥筹交错,天帝同王母亦与民同乐,坐在首席之上频频接受祝词,十分怡然。阎君作为冥界之首,自然亦位列上席,只坐在天帝下首,瞧样子似乎也相谈甚欢。唯独阎流光心不在焉地坐在角落里,也不闻弦赏舞,只是举杯独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同他无关。
如今,既不会有如东湖仙君那样的小人出面讥讽给他难堪,更不会再有她那样的女子为他挺身而出。
不过百年不到的时间,时移世易,桃花不在,人面亦已全非。
浅叹一声,一仰脖子又饮下一杯。
酒过三巡后,宴会终到尾声,他以为这就算是躲过了,正抬着步子想偷偷先溜走,却不妨席上的王母率先出声。
“流光,你这是要去哪?”
他硬着头皮转身,朝着上方拱手行礼,“禀王母,属下是觉着有些闷,想出去透口气。”
“不急,你先过来。本宫同天帝正与你父亲谈起你。”
“是。”
他举步上前,眼角一拐,果然看见亦坐在席下的青娥。只是如今的她再非从前那个骄傲自持、又有些小小虚荣心的小姑娘,并未选择显眼的地方落座,而是同他一般,只安静的偏安一隅,不仔细搜寻,一时间并不能立刻找到。也不知是不是当年仙魔大战中石心镜的反噬太过厉害,她的面色始终略显苍白,配上单薄消瘦的身体,当真有些遗世独立,欲乘风归去的独世之姿。
她见他望过来,亦回之一笑。
阎流光收回目光,在众人的目光中于大殿之上站定,又朝席上一拜。
王母笑道:“不必多礼。然后朝着席下招手,“青娥,你也过来。”
青娥神情不变,亦情意莲步走至阎流光身旁站定,福身行礼,“父皇、母后。”
灯下的王母显得格外雍容华贵,看着他们二人的目光也略带深意,然后忽然转头朝下首的阎君道:“本宫年纪大了,看着小一辈的孩子们站在一处便十分欢喜。这两个孩子自小一起长大,情分比起旁人自然是不一般,眼下仙冥两界又互为倚仗同气连枝,更是需要亲上加亲。本宫心里亦十分属意流光这个孩子,想做主让这两个孩子定下亲事,择日成婚,也算为仙冥二界添上些喜色。阎君,你看如何?”
闻言,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可阎流光还是不禁心沉了沉。终归是没能躲得过。
他抬起头看向青娥,却见她也恰巧抬眼看过来,再无当年被乱点鸳鸯谱的错愕与尴尬,只是淡然一笑,眼神中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坚毅和云淡风轻。
阎君并未摆儿子一道,只是打哈哈道:“虽说这亲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陛下同王母也知道,流光这孩子自小没娘,我从不敢仗着父亲的身份随意给他做主。这亲事事关毕生幸福,依我看,还是得孩子自己的意思。”
话毕,王母不由一怔,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然而下一刻,青娥便朝前挪了一步,开口道:“母后,阎君说的不错,此事事关吾同流光君使的毕生幸福,而女儿此生只心系一人,却非君使,怎好草率定下亲事。”
随即阎流光亦道:“禀王母,属下心中亦只将公主当做妹妹,绝不敢有非分之想,望娘娘收回成命。”
这二人说完,本热闹的宾客席上皆不由一滞,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王母本以为水到渠成之事却突然出现这般曲折,面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正欲再说,天帝却拍了拍她的手,然后朝着座下笑道:“民间有句俗语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他们再非活在我们羽翼之下的雏鹰,能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实则是好事,况且姻缘一事看得是缘分,强求不来。我们若这般乱点鸳鸯谱,还要月老做什么?”
最后一句带了些玩笑的意思,月老闻弦歌知雅意,赶忙从席上站起来,朝着天帝拱手行礼,“陛下英明!”
其余众仙自然纷纷起身,大呼陛下英明,一时间都心照不宣地将之前的插曲给掀了过去。王母也不傻,自然不会再提此事,只是看向座下二人,不由轻轻一叹,终成憾事。
夜宴终于在一片捧场的欢声笑语中结束。
因阎君尚有公务上面的事同天帝相商,阎流光便打算独自离去。沿着台阶一路向下,正要离开通明大殿的地界时,身后忽有人唤道:“流光,等等。”
驻足回首,却见青娥提着裙裾翩跹而来。
他笑着朝她拱手,“公主。”
青娥低头扫了一眼他的手,笑道:“多年不见,怎么生分了。”
阎流光一怔,然后笑着挠了挠眉心,道:“许多年未来仙庭,一时有些不适应了。”
此言一出,二人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气氛谈不上尴尬,却一时间默然无语,多少有些时过境迁而少年不再的惆怅之意。
倒还是青娥率先打破沉默,微微一笑,问道:“她呢?眼下如何?”
阎流光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眼神不禁一暗,却还是笑答:“老样子,依旧未醒。”
青娥迟疑了下,问:“她倘若不醒,你便一直等着?”
“不然如何?”他笑得无奈,“这颗心左右是被她拿走了,倘若不等,这天地间也再找不到第二个足以让我真心以待的人,我总不好再去祸害旁人。”
青娥听得这促狭之言不由一笑,“明知你的答案,却还是不忍一问。”
阎流光轻笑道:“何必说我,你不亦是如斯。”
月光下,青娥笑得柔婉怅然,“我哪能同你比,你等下去兴许还能等来一个结果,而我,终归是等不来我的良人了。”
阎流光望着她,想起年少时那个骄傲的小公主,心中不免沉重,正欲开口安慰,却又听她继续道:“但心之此物最不可揣测变动,它之所向,我自听之任之,亦不算什么委屈。天地之大,就算等不来他,亦有其它更多的事需要我去做。听闻如今人界已起战乱,百姓疾苦、民不聊生,几日后我便会向父皇母后请辞,欲下凡游历,也算为我当年入魔一事渡劫折罪。兴许,你得有好长一段时间看不到我了。”
风起,月色下的她清丽脱俗,自成风骨。
阎流光轻叹,“公主,你长大了。”
青娥噗嗤一笑,“阎流光,你莫要老气横秋的,你我相识许久,年幼的糗事都在心里烂成了一笔旧账,你跟谁装呢。”
阎流光亦不由轻笑。
二人相顾片刻,终有离散之时,兴许再见之日又已是沧海桑田。
辞别青娥之后,他一路朝着南天门飞去,心中亦有感慨。
天地之大,人之所在,非单单只为了小情小爱而活,世间有太多的牵连琐碎,诸如父君的寄托,冥府的重担,这些终归需要有人去承担。有些人要等,但有些事亦需要去做,哪里还能任性一世,却将责任都抛于最亲近之人。
如此一想,心境豁然开朗,身下的烈火亦感知他的心意,御风之速愈加飞快。
正飞驰着,对面忽的飘来一朵祥云,而云上之人身姿飘逸,竟十分眼熟。定睛一看,居然是多年的旧友,那曾被关押在西天之境锁仙塔的高原星君!
高原星君显然亦看见了他,面上一喜,忙停住祥云,“哎呀,自本君从西天之境出来后便无机会见到你,想不到今日还有这样的巧遇。”
阎流光看到他也十分欣喜,“我有五十年未踏足天庭,今日得见果真是巧的很。”
“五十年未来过仙界?”高元有些错愕,但随即洒脱一笑,“不过这地方也的确没什么稀罕的,不来便不来吧,天地广阔,哪里去不得。”
多年不见,高元星君还是从前洒脱不羁的模样。
两人谈起旧事,兴之所起,御风游走,不由酣畅淋漓。高元因刚从西天之境解禁放出,对此前的仙魔之战知之甚少,忽的就提起了那曾在锁仙塔外有过半面之缘的黑心。这时,阎流光方知黑心还曾有这样的奇遇。
高元叹道:“我近日才得知羽裳已重入轮回之事,说起来我应当要多谢你同那位黑心姑娘,若非你们,她怕是还要受我连累。”
阎流光轻叹:“是黑心心善,吾不敢居功,若非她将羽裳从魔界救出,怕是亦不会有今日这样满意的结果。”谈起黑心,他心下一暗,忙转开话题,“你既已出来,还是打算继续去找羽裳么?”
“这是自然。”高元道,“她是我毕生所爱,无论去了哪里,变成了何等模样,我自不会放弃找她。只是如今我亦知好歹,若不到时候,即便找到了也只会默默守护在旁,只求为她遮风挡雨,再不受疾苦。”
阎流光叹道:“你果然还是老样子,丝毫没把仙规戒律看在眼里。”
高元爽朗一笑,“我自是离经叛道,可这仙界要我看也非高高在上永无过错,这世间并非黑是黑,白是白,总有蒙着尘土的明珠,也有内里皆是蛀虫的楠木,你能说孰好孰坏么?我做事只求无愧于心,其它的,同我又有何干呢?”
闻言,阎流光不免一怔,仔细一琢磨,深觉此言再有道理不过。
两人又交谈许久,甚是畅快。正欲告别时,那高元星君的袖口中突地钻出一只黑色的小猫,张牙舞爪的,瞧那样子还有些眼熟。
“这是......”
高元抓着黑猫脖子上的皮把它拎出来,笑道:“这猫叫福气,离经叛道很有个性,颇对我的胃口,我便抓来做灵兽养,也希望化一化他身上的戾气。说起来,他还有个弟弟叫福星,如今在昆仑山修炼,你可有兴趣养一养?”
阎流光了然,摆手道:“我哪里有这样的耐心,只是这猫能跟了你也是他的造化,希望他兄弟俩终有一日可脱胎换骨,早成正道。”
高元笑道:“这是自然。”
二人又聊上许久,眼瞅着天际已现一抹白,阎流光算着时辰差不多了,话别后便踩着点踏进了鬼门关。一路紧赶慢赶地又回到了之前离开的那所小院前。
走进小院,里头桃树上的桃花已开得荼蘼芬芳,他习惯性地摘下其中一朵桃花,放轻了脚步走进里屋,然后将花朵插在躺在床上闭目沉睡的女子发间,衬得那苍白的脸色多了许红晕。
此女子,便是黑心。
自服下混沌丹和散尘丹后,她本有过短暂的清醒,然而不过短短一刻后,便又复归沉睡,且这一睡,便是五十年。
而阎流光自坠入虚空之境后醒来,陆陆续续从旁人的嘴里听闻了后来发生的事,自是唏嘘,只恨自己没有能够在她最孤立无援腹背受敌时站在她的身旁。且昭华的洒脱离去也并未让他轻松许多,同为男人,他自然能够明白昭华的放手意味着什么,若非深爱刻骨,哪里舍得就此再不见她,只为使其余生安乐。
若换做自己,兴许未必做得到。
他可以做到的,无非便是一直守护着她,不让其再受仙界迫害。于是乎,他第一时间便将她带回冥府,只是为了避嫌,并未直接带回阎君殿,只是安顿在了丰城这座小院。除了他日日来看,陆清奇和朱砂等人也会上门陪着说说话,期望着有一日可以将她唤醒。
只是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像是堕入了永久的沉睡,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阎流光不以为意,依旧日日来,年年来,惹得他父君从刚开始的怒气滔天到如今的无可奈何,几乎已是随他去了。
他在床边坐下,为她捋过一缕耳畔的青丝,轻声道:“本君已经不务正业守了你五十年,也算是情深义重,但你真的不大给我面子,实在令本君伤心。眼下我父君老了,冥府的担子也越来越重,本君总不好继续任性下去,这世间总有些不可逃避的人和事,自需勇气来面对。我想通了,你想通了没?”
他的指尖绕着她的青丝打转,叹道:“本君知道你不醒总有你不醒的理由,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也自会等着你,可私心里却又希望你依旧是那个活蹦乱跳的黑心,同我顶嘴也好,呛声也罢,哪怕醒来后早已忘尽前尘往事不把我放在心上,本君都不介意。”
黑心依旧一无所觉,一动不动。
他笑了笑,自然没抱什么希望,只是站起身,倾身弯下腰,将额头贴向她的额间,闭上眼微微一笑道:“无妨,慢慢来。无论如何,我都会等下去,直到你拨开云雾看到我。”
他闭着双目,相抵的额间透着暖意。
此时的他没有看见,黑心的眉眼微微动了动,恰好抖落了发间的桃花,落在彼此相依的肩头之上。
终于到大结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