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无涯
绝望和恐惧像是那个细口的瓶子,瓶外惊涛骇浪,向远却在瓶底。四周很安静,只是仰起头的时候,发现看不到一丝天光。
当天晚上,向远在叶家接到了一个电话,明显经过处理的声音在另一端说:“叶少现在在我们这里做客,正好哥几个手头有点紧。如果想要保住你丈夫的命,准备两千万,现金,不要连号,不要报警。你可以考虑,不过纪念品稍后会到,也许看着它,你会考虑得更清楚。当然,考虑得越久,纪念品就会越丰厚。”
向远一惊,不由自主地将电话换了只手,“你说什么?能不能再重复一遍?”空出来的右手却飞快地从一侧抓起手机。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拨过叶骞泽的电话,十一位的数字,幸而手指还记得,急急地按下去,片刻没有停顿。
电话那端传来了接通的嘟嘟声,数秒之后,变成了忙音。向远在心里连声祈祷:接电话,接电话……然而重拨之后,叶骞泽的电话已提示关机。
“我喜欢和你说话,但是和传说中的叶太太通电话,我有些激动,一激动就容易丧失耐心。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再打叶少的手机,他现在想静一静,手机铃声会打扰到他,有什么事,不妨由我传达。”
对方的话音即使处理得怪异无比,向远还是隐约听出了他的讥诮和得意。她用手机拨打叶骞泽电话的时候非常小心,基本上可以排除对方在电话里听到她联系叶骞泽时拨打手机号码的动静,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叶骞泽的手机响起时,这个人确实在附近。
和叶骞泽婚后几年,很少有人叫向远“叶太太”,过去是因为上一辈的叶秉林太太还在世,而到了后来,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江源的副总经理向远已经远比叶骞泽的妻子向远更具意义,所以向远乍然听到这有些陌生的称呼,才惊觉这不是一场恶作剧的玩笑,对方无非是在提醒她,叶骞泽―叶太太的丈夫真的被人绑架了,而勒索的对象不是作为妻子的她,又能是谁呢?
“这个时候尚且如此谨慎,叶太太的精明名不虚传。同是夫妻一场,叶少可远比你待人坦诚。如果你仍然不信,我倒是很乐意提供进一步的证明。”
“不!不用……”向远把口气放软到极致,“我相信你们,有什么话慢慢说,不要伤害他。”
“我说话不喜欢绕弯子,条件已经开出来了,很简单,两千万,后天之前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两千万?”向远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你们不要狮子大开口,别说叶家现在没有两千万,就算有,一天的时间里,怎么可能筹集得到这么大一笔现金?”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如果你觉得叶少不值两千万,那么在我们看来,他就更不值钱了。”绑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你们不要乱来。”向远觉得自己快要沉不住气了,可是她明明知道,这个时候,她越紧张,对方嘴就会张得越大,“我的的确确没有那么大一笔流动资金,两千万,一时间让我上哪里找?你们喊了个天价,对谁都没有好处,这是把人往死路里逼!”
对方那头短暂地静默,半点声音也没有,过了一会儿,才说:“废话少说,我也不和你讨价还价,一千二百万,一分都不能少。如果你还是说没有,那就等着做寡妇吧。”
绑匪已经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向远愣了一下,赶紧拖住他,“你别挂,别挂……一千二百万是吗?好,好,我会去筹钱,有多少筹多少,但是我需要时间,你们不要动他,我要确认我丈夫的安全。给钱之前,我必须要听到他的声音,就算不能通话,也要听到他在录音里念当天的《南都日报》首版新闻,否则我不会给钱的。听到了吗?别伤害他,钱我会想办法……”
那边传来了笑声,“都说和叶太太做生意不容易,我看毕竟还是夫妻情深。说好交钱放人,只要你信守承诺,我保证叶少安然无恙。记住,别跟我耍花招,出了事,你付出的代价会远比我们大。好了,叶少在我们这里会得到好的照顾,这个你放心。我的话说完了,希望你还能做个好梦。”
“我怎么联系你?钱该怎么交易?把话说清楚。”向远心急如焚了。
“你不用联系我,我们自然会找到你。”
电话已经断线了,向远拿着听筒,很久很久一直保持着那个聆听的姿势,仿佛在那单调的忙音中,可以把自己乱成一团的心思理出个头绪,又或者在期待有神迹出现,事情会出现转机。
向远站在那里,四肢、躯干和面庞都带着一种带着麻木的僵硬。这时,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上,突如其来的恐惧让她剧烈地抖了一下,听筒几欲脱手。
“谁?”
她的反应似乎把身后的人也吓了一跳,一连退了几步。
“向远,你在干什么?和谁打电话,那么入神?”叶昀抱着刚摘下来的大盖帽,面露惊讶。
“你走过来为什么不出声?”向远厉声问道。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橡皮绳,再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轻易就会断掉。她受够了这两头拉扯的生活,受够了叶家和这仿佛永远不会停息的波澜。
叶昀有些不知所措,委屈地说:“我开门进来你都没听见吗?你拿着个电话一动不动,我都叫了你好几声。”
向远木着一张脸将电话归位,连着好几次,才将它放正在适当的位置,接着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再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叶昀也不避嫌,挨着她一屁股坐了下来。老式的酸枝木沙发稳固得仿佛千年不朽,可是向远还是在那微微的一震中感觉越发心烦意乱。
“你……”她刚想对叶昀开口,在院子里浇花的杨阿姨就走了进来,一边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上的牛皮纸信封,一边嘀咕,“真是什么人都有,送东西来,都不说是给谁。”
“谁送来的?你拿过来。”向远几步抢了上去,“人呢?我问你送东西来的人呢?”
“已经走了,难不成我还请他进来?”杨阿姨理所当然地说。
向远也不和她多费唇舌,冲到院子外,人影都没有。
“送东西来的人说了什么?他长什么样子?有几个人?”她连声追问杨阿姨。
杨阿姨说:“外面黑得很,我当时在浇花,没留意,顺手就接过来了。”
“你没留意?是男是女,几个人你都不知道吗?还有他说了什么?你就糊涂到这种地步?”向远一阵心凉,哪里还敢指望从她那里得知车子的型号甚至车牌号码。
杨阿姨虽然从来没有觉得向远好相处,但是向远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在她面前动气,这样的浮躁是她从来没有见识过的。这老保姆受惊之后,脑子更不听使唤,话都说得不清不楚的了,“男的吧,应该是男的,一个人来的,不不,好像是两个……难道我记不得了?到底多少个人……哎哟,我老了,眼睛不中用了,我就知道老了遭人嫌,老了……”
杨阿姨还在不停地说,向远已经彻底放弃从她那里得到任何信息,低头奋力撕扯着包裹在信封外的胶带,可那胶带好像长在了那信封上面,怎么也弄不掉。
叶昀笑着把老保姆推进偏厅,“没事了,杨阿姨,你一点也不老,记性再差,电视剧要开始了总记得吧,去吧去吧……”
“我带大了一个又一个,现在老了……”还想留下来看看信封里装着什么的杨阿姨总算被打发走了。叶昀看了向远一眼,不由分说地把信封从她手里拿了过来,嘶的一声,胶带应声而开,他把信封重新塞回向远手里,“你不太对劲,怎么了?”
向远从信封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赫然是那个熟悉得刺眼的断颈观音,挂绳依旧是褐色。叶骞泽从没有打算洗去叶灵的血,这个观音,他是贴身佩戴,片刻不离的。
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形容向远对这个观音的厌恶,然而,这正是绑匪说的第一个纪念品,但凡有选择,以叶骞泽的脾气,他是不可能让这个观音离身的。她里里外外翻来覆去地检查那个信封,除了观音,空无一物,没有寄件人、收件人的信息,没有任何只字片语,只有这个断颈观音在血淋淋地提醒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是再残酷不过的事实。一千二百万,真能买得叶骞泽平安归来?
“说啊,你连我都要瞒?这不是大哥的东西吗?到底出了什么事?”叶昀抓着她的手臂追问。
“叶昀,你大哥被人绑架了。”向远方寸大乱地对眼前这个唯一可以信任的人说出实情。她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下去,她扛不了了。
“你说什么?”叶昀的震惊不亚于她,消化掉这个事实之后,他不由分说地朝电话机走去。
向远扑上去压住叶昀正在按号码的手,“你报警?不,叶昀,不能报警,他们会杀了你大哥的。”
叶昀没有抽手,扭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向远,“你疯了?不报警能怎么样,你打算跟他们交易?他们要多少?”
“一千二百万,叶昀,我不能冒这个险。”向远面露哀求。
叶昀反手握住她全是冷汗的手,认真地说:“向远,你教过我的,别和无耻的人做交易,那是个无底洞,你怎么忘了?我看过很多绑架案的宗卷,现在绑匪就算拿到了赎金,撕票的可能性也在七成以上,因为杀掉一个人远比处理一个活人容易。敢做这一票生意的人大多是一身命案的惯犯,多背一条命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唯一能救大哥的途径就是报警!”
“没有用的,我不想你报警,除了担心对你大哥不利,我还害怕幕后的人可能在你们系统内有背景。何况他们是冲着钱来的,不过是要给叶家一个教训,只要付钱,他们不会伤害你大哥的,我有这个预感。”
“你是不是猜到了是谁干的?告诉我。”
“我只是怀疑,没有任何证据,崔敏行,你们谢局长的亲外甥,你先别急……”向远制止了叶昀立即就要去调查这个人的举动,“叶昀,你先听我说,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你想想之前的不对劲,还有你大哥和那个女人的瓜葛。另外,他们开口要两千万,我一压价,就变成了一千二百万,再不肯少,看来这一千二百万才是他们心里的价钱。上个星期,公司刚有六百八十万的工程款到账,我正打算用来支付下半年中标工程的保证金,江源投资控股的ECO药业那边有二百一十万红利,再加上整个公司实际可以立即动用的流动资金三百万多一点,林林总总,恰好是一千二百万。他们好像知道我手头上可以动用的钱就这么多,而且那些人对你大哥的行踪、我的行踪和叶家的情况非常了解,这件事绝对不是偶然的。”
“熟人干的?可是那也不能证明他们拿到钱不会撕票啊。向远,你想一想,我们势单力薄,一时间怎么和那伙人斗?只有报警,才能动用最有利的资源去调查,就算谢局长的亲戚涉案,叶家的事也不是小事,他不可能一手遮天。你相信警方,相信我……以前你总说关心则乱,现在不就是这样吗?我不会害大哥的。”
叶昀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那些发生过的绑架案在向远脑子里一一跳了出来,人财两空?她没有办法往下想。她现在已经不够清醒了,也许该相信叶昀,不能让那些人拿了钱再撕票的事情发生。
向远按住电话的手慢慢松开,但心却放不下,“叶昀,就算警方介入,千万千万不要走漏风声,更不要让媒体知情,否则就完了。你记住,如果必要,我们不是不愿意给钱,叶家的底线不是保住那一千二百万,而是保住你大哥的命,这才是我们报警的目的。”她说完这些,吃力地绞着一双手,强迫自己冷静,再仔细想想,任何事情的出现总有它的蛛丝马迹,她必须假设自己是那张黑色蛛网之外的人,而不是其中无望振翅的飞虫,才能把那些千头万绪看得更清楚。
“对了,船!叶昀,向遥的话你还记得吗?你大哥是前天晚上上的船,后来就再没有了消息,他出事的地方很有可能在海上。那条船是滕云的朋友名下的,滕云的朋友也有可能就是崔敏行的朋友,你们或许应该从那条船开始找。还有那个女人,袁绣,她和你大哥的关系不用我再解释了吧,绑匪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她的名字,我猜她现在不一定跟你大哥在一起。叶昀,你要找到她,我不信她和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
叶昀一再点头,“放心,向远,我记住了,大哥会没事的,连我们都不信了,他怎么能平安回来?”
向远听着他报警,然后看他记下电话号码,并把刚才那个牛皮纸信封和观音小心封存。她坐在那里,如果说之前的茫然是源于不祥的预感终于得到证实,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真切地感觉到不安。自从袁绣出现之后,向远并不是那么期待在家里与叶骞泽狭路相逢,他们在故乡的山月下发誓永远不分开,最终却在这满目繁华的世俗路上越走越远,渐成怨偶。然而要是他真的回不来了呢?如果世界上再没有了叶骞泽,只剩下向远,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绝望和恐惧像是那个细口的瓶子,瓶外惊涛骇浪,向远却在瓶底。四周很安静,只是仰起头的时候,发现看不到一丝天光。
向远一晚上没睡,她怕自己再做梦,梦里美妙,醒来会失望,梦里凄凉,也是徒增感伤。叶昀走得很早,离开的时候,站在向远的门外说:“我去局里一趟,你说的那些,我都会着手去查,你最好哪都不要去,劫匪有可能再和你联系。向远……一切会好起来的。”
叶昀说了这些,隔着一道门,里面悄无声息,他知道这个时候所有安慰的话都太单薄,而叶骞泽是他大哥,他再强作镇定,心中也暗自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