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没人注意,我赶紧擦去。他们都在放花灯,阿霞揪着那个名叫旺仔的男孩子过来,也递了只给我。二仔他们都哄笑开了,我这才知道阿霞和旺仔已经订了婚。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从灯罩顶端开口伸手进去,把蜡烛点燃,手心里立刻充满温暖的力量。却不着急放,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花灯,沿河岸走,和许多人擦肩而过,心里真的是很喜欢这样的良辰美景,二十四岁的生日一定会此生难忘吧。
“轰”地一声,头顶上烟花绽放,一朵一朵,像在深暗的幕布上刺绣,灿烂夺目。我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烟花,城市里早就禁止很多年了。
好漂亮啊!
“好漂亮啊!”
咦?我循声望去,这一天的意外实在多。王家大宅里那个美丽的女孩子正挽着她的表哥散步,身后跟着保镖,旁边的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道,好奇地打量他们。可惜这个夜晚没有月亮,还好河面粼粼,灯火璀璨,映照在他们的脸上,仿佛蒙上一层朦胧的光华,真是美,一对风华正茂的璧人。
是她在娇声说话,时不时俏皮地仰起头,樱桃般的嘴唇几乎要贴上男孩子莹润的耳垂。过了一会,身边陆续多了三两个同样仪容出众的少男少女,都很有教养,碰到村民会好脾气地点头问候。
我一直站在河堤的下斜坡,等着他们先过去。经过时香风阵阵,被称为铭少爷的男孩子手插在口袋里,对我笑了下:“谢谢。”真是客气。他大概也不记得傍晚徘徊在他家门口窥伺的那两个奇怪女生吧。
对了,阿媛呢?我四处张望了下,喜进他们就在前面,立刻快步过去和他们会合。
“还没放啊?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了,不会是去追男人了吧?”阿珍就是这样。
“哪有?我随便走走,正要放呢,”我把花灯放到了河面上,看着它飘远,然后问,“怎么没看见阿媛?她没跟来吗?”
谁知道这话一出,他们几个人都很尴尬地愣住了。喜进干笑两声,说:“她不来。”我还是不解,阿珍偷偷掐了两下我。我这才晃过神来,原来是因为那件事,在农村而且又是这样的日子,确实比较忌讳。
冷不防地揭了人家的伤疤,我一下子不安起来,只好装作无意地欣赏风景。视野很开阔,整座西山豁然展现在眼前。我隐约记得几年前河堤畔种满桂树,这个时节原本正值桂香怡人,可是眼下却光秃秃地一片。
我想缓和情绪,就问阿珍:“以前的那些桂树呢?”
“哎哟你!”阿珍赶紧捂住我嘴巴。
又怎么了?我莫名所以。
“那个字不能说出来,懂吗?姑妈什么都没和你说呀,风水师说这树隔在今天不吉利的。好了好了,我们不讲这个。”她神神叨叨地念着,双手合十,拜了两拜,诚惶诚恐,害怕不小心又给什么听了去。
“什么字?”
阿珍压低了声音:“就那什么树。”
桂……我张了张嘴,呆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桂”通“鬼”,竟连谐音都不行。我是不懂这些,可坏了人家风俗终究不对,想要道歉。
“别再说了,会给缠上的。”阿珍拼命给我使眼色。
今晚真是多说多错,我情绪受挫,一个人落在最后,闷闷地想回操场继续吃酒席。不及和他们说一声,夜风又起,寒意渗入肌肤,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感觉好像真的有人从我们中间飞快地穿梭,晃个神又不见了。周围热闹不歇,丝竹不绝,“疑从画里见真真,何日再逢灯下人”,广播里还在放着高甲戏,恍如身在梦中。
隐约有人在看我,转过头,阿媛独自一人站在路的另一边。小小的山坡底下,衣衫飘拂。我想叫她,她面露微笑,对我招手:“阿生……”。我应了声,一下子脑子空白,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
“满街巷,闹嗨嗨,灯光平地起,烟火从天来。好灯市,谁人不爱,千金一刻,这般好光景,令要再等何时来……”富家千金黄五娘羞怯地诉说她的少女情怀,花灯下,那翩翩少年背影渐远。我分不清戏里戏外,只觉得戏台不断地延伸,所有人都站在上面扮演各自的角色。
“阿媛……”我唤她。
她还是笑而不答,避开我伸过去的手,慢慢地往桥的方向走去。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没有由来的默契。
我们走到茶摊,几根竹竿支起一个架子,黄色的灯泡挂上头,围了几个老人在下棋。他们泡着功夫茶,有人大叫一声“来来来,双杯献酒”,但没人注意到我们。
再走,路过一个荒废已久的土地祠,边上是疏疏落落的几户人家,大门紧闭,都去吃酒了,只有门口的灯笼寂寞地亮着光。
我们穿到路的对面去,整条河岸都挤满了人,石桥上也是。有个十来岁的小孩拿起手机要拍照,被他妈妈着急地一手劈了去:“要死呀,不怕被拖了去!”她突然想到什么,赶紧闭口了。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他们旁边好像站着一个人,戴帽子的男人,着装很古怪,靠得那么近,几乎都要贴上了,这对母子却完全没有发现。
“别和他对视,别出声。”阿媛头也没回,轻轻告诫我。
余光瞥见那男人缓缓地朝我这边看,我迅速低下头,心跳剧烈如战鼓擂动,脚下仍不听使唤地前行。
渐渐地,喧嚣沉寂下去,水声骤然如急雨。过了桥,便到了西山脚下,莲溪的另一端,草木茂盛,只有寥寥人影闪动,偶有亲昵的嬉笑声,应是幽会的情侣。这种地方阴气重,寻常人都不大爱在晚上走动。数年前被二表哥诓骗来冒险,具体情形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阿媛带我走的这条路却印象深刻,崎岖难行多山石。其实上山还有另外一条修好的大路,只是没有这条近,不需要绕山路走。外公外婆迁墓时,做法事的师公说我八字轻,生肖又和外公相冲,不宜旁观捡骨的过程,舅舅和妈妈都不让我上山。偏偏我那时好奇心强,央求了阿媛的堂哥良仔偷偷带我从这条斜坡路攀登上去,可以站到视野宽阔的地方观看。山峰的高处就是王爵士家族的墓园。
我就是再迟钝也早察觉出不对劲了。大脑是清醒的,可身体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精神力控制住了,我无法摆脱,对未知处境的恐怖像一条冰凉的蝮蛇紧紧缠住了我。黑暗中,只知道阿媛走得很快,我手脚并用地跟在后面攀爬,根本停不下来。走了很久很久,锋利的山石、遍布的荆棘割伤了我的手,虎口一阵*的疼痛,我勉力让自己集中精神,定下心来才发现前面一团黑梭梭的身影。
阿媛停在了那里。王家墓园的门口!
和别处的漆黑无光不同,牌坊横梁上挂着两盏宫灯,整个园子都点了一排路灯,散发出暖橘色的光芒。我从来没有到过正门,良仔也只带我溜到后门那里翻栏杆进去参观过。
我立定了看她,她也看着我,微微一笑,招招手:“来呀。”俨然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我后背一阵凉意,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意志,只想拔腿狂奔。
可她走了上来,拉住了我的手,一步一步地往里面走。
我记得王家是请了专门的守墓人的,今晚却一个人也没有,大概也忙着吃酒看戏。我心里害怕极了,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离黄泉更近了一步。
小道。台阶。左拐。
“到了。”她说。
路灯遥遥地传递光,围绕成一片,这不像夜晚,更像夜之将至的黄昏。整座墓园安静得只听见秋虫的鸣叫和沙沙的树叶声。
我们站在一块汉白玉墓碑前,两边竖立着同样用汉白玉雕刻而成的石栏。祭台前摆放了一束鲜花,香炉上插着燃尽的檀香末梢,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今天应该刚有人来看望过。
阿媛问:“还记得他吗?”
“谁?!”我骇然。墓碑上铭刻着一副黑白照,隔了好几步路,路灯又昏黄,看不清楚。
阿媛的手无声地搭上了我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按动,机械而缓慢,像要让我放松。
我无法放松!
我仔细地看着她的面容,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脸上。她的脸色呈现出死的灰败,嘴角一抹笑意格外诡异。
我脱口而出:“你不是阿媛。”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手机却在这时突然响了起来。就这么一瞬间,我回过神来,桎梏在身上的力量松了,赶紧用力踹了她一脚,她整个人都往后跌。我趁机拼命地跑出去。
跑到台阶那里,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阿媛一手撑地跪坐,不住地呕吐,喷出来的全是水!我惊吓得腿软。她正好抬起头,目光直盯着我,然后一边吐水一边缓缓地爬向我。
“阿生……阿生……”
她在叫我,我哪里还敢再随便应她?!
裤袋里手机还在震动,我全身发抖,可是腿脚已经没有力气了。
手上还有火辣辣的伤痕,痛感让我稍微清醒,眼看着阿媛越爬越近,我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跳着跑着狼狈逃命。我这次不敢再回头看了,感觉她阴魂不散,速度越来越快,我好像已经跑得就要失去知觉。
只差一点点!她的手就要够上我的脚踝了!我努力甩甩头,放空大脑,加快脚步跃上小道。
跑着跑着,门口就在前面了。牌坊那里站了个人。
我迟疑了下,但不敢放慢脚步,阿媛就在后面。
近了,是个穿红衣服的年轻男孩。我咬紧牙关往前跑,瞥了一眼,那眉眼依稀是王家的少爷。我赶紧出声示警:“快跑。”
看他没反应,我只好喘着粗气催促:“我后面!后面!快点,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我是不敢回头的,他面对着我,估计是看到正迅疾爬行而来的阿媛,二话不说,也跟着我一起跑。
我们从山坡一路飞快地往下冲,压抑住尖叫的冲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