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京城,最高院,法释办。一个科室主任夹着文件夹从会议室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时,随手在某个下属的办公桌上敲了一下。
领导的办公室,总是在某个科室大办公区的最深处、独立隔开的。所以,开完会回来的时候,总是会路过下属的办公区,顺便巡幸视察一番。
“诶好,马上。”新人刘鲲连忙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试图给领导留下一个整洁的好印象。然后就立刻跟了上去。
刘鲲的这个主任姓胡。胡主任回到屋里后,就一边把会议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上,一边缓缓地说:
“你的活儿来了――喏,这封是江南省发来的请示函,《物权法》领域的,居然还涉及动产确权的解释,难得么。
小王小曹他们最近都有两条不动产区分所有权的案子要忙。你不是对动产最专业了么,先帮忙查全一下国内外相关解释,借鉴一下。好了之后咱内部先开个小讨论……”
刘鲲听着,心中暗暗激动。
入职半年了,一直是跟着别人背后搜集资料、汇报讨论,要想自己独自主撰一条回复某省级高院的解释函,那机会真是很难得。
说不定,一年的实习期过了、正式转正之后,才有那样的机会吧?
谁知,今天机会就这么撞上来了!
也是自己福星高照,进了一个新立法没两年的科室,还有那么多学术空白。
而且,主要的前辈同事都盯着不动产确权那块肥肉,而动产确权这种“排骨”没人想啃,都视为鸡肋。
这,才有了他刘鲲独当一面的表现机会!
否则,要是分去《合同法》或者《公司法》那种解释科室。上面懂行的前辈堆成山,老人的知识老化知识迭代又不够快,他这种萌新十年八年都不一定熬得到出头之日。
“麻蛋,本硕博,读了快十年法学系了,才熬到这么个工作机会。如今终于有表现机会了么!”刘鲲居然差点儿激动而泣。
……
有强烈的表现欲支撑,刘鲲加起班来当然是非常热血拼命的。
他首先看了案由,结果第一眼就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
“什么?地球上居然……哦不我是说国内居然真有需要解释这一条法条的案子?诶,这不就是冯见雄辩护的那个‘反诉苹果案’么?”
看着案由卷宗上列出的上诉人和代理人名字,刘鲲一下子觉得有一股人比人气死人。
其实,这个案子他当然听说过,也知道冯见雄、马和纱跟苹果公司在互怼。
毕竟,这是一个连公众都在瞎起哄看热闹的案子,法律界的圈内人士自然更没道理不知道了。
但是,因为正在审判中,所以大多数人对于争讼的争议点具体在哪儿,其实并不是非常了然――除非是有精力专门去现场听过庭审,或者看过专业人士转述的简报。
而刘鲲自问还没那么积极。他平时工作也挺忙的,都是帮前辈学长找资料查学术论文什么。所以很少有时间关心其他案子的细节。
如今乍一看到,自然是吃了一惊。
他依稀想起,当初冯见雄请南筱袅一起去聚会的时候,随口谈笑风生地说“你会看到这样的案子的”时,那股自信的气场。
“难道他当时对我这么礼贤下士,就是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用到我的时候?”刘鲲忍不住自我抬高地意淫了几秒钟。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应该醒醒。
自己只是一个法释办负责找文献的新人,有个屁的利用价值?
到应该是说,冯见雄的出现,给了他刘鲲一个绝好的表现机会。
如果没有冯见雄这样能折腾的家伙,或许这条物权法几年之内都不会被人在实践领域用到。
至少不会上升到眼下这种需要出解释的利用程度。
“真是命中贵人呐,要好好抓住机会表现。”刘鲲暗暗感慨了一下。
他是一个事业心上非常上进的人,倒不一定是图钱,只是很想爬上去,拥有煊赫的社会地位。
有那么一瞬间,刘鲲甚至产生了“如果可以巴结住冯见雄这条大腿,哪怕让女朋友去跟对方继续密切交友也没关系”的念头。
只要冯见雄能给他源源不断地提供点拨,教他怎么创造表现机会。
幸好,这种下贱的想法立刻被驱赶了出去。
“唉,这种算个屁的筹码,冯见雄要是想对小南下手,当年早就下手了。这种人,什么都不缺,还是别动歪脑筋了。”
刘鲲决定还是不胡思乱想了,赶紧好好工作。
然后,他先入为主地根据职业习惯,开始从德国法、日本法中的《物权法》部分查起,了解他们最新的前沿动态。
作为最年轻一代的新人,刘鲲英语水平在院里也算是非常好的。而且除了英语,他还会不少其他外语。
每一个能够从北大、人-大、法大的顶级法学博士群体中杀出来、300个里选5个进入最高院法释办的人,那肯定都是学习上有两把刷子的。
在学生时代时,刘鲲就知道,英语国家主要都是英美法系的,对于引进司法解释其实帮助并不是最大。因为中国并不是英美法系国家。
所以,他还额外苦学了德语和日语。不仅是日常的书写会话,还包括深谙德日双语当中的法律术语。
毕竟现代大陆法系,尤其是中国借鉴的这一派大陆法系,主要就是从德国法来的。历史上德国法借鉴分流后,教出了日俄两个徒弟。
而中国在晚清和民国时,主要从日本那边二次借鉴了立法,大多数都是直接抄日本法抄过来的。改朝换代之后,学日本法没那么积极了,转向俄国人,但也恰好把德国法的另一派学来了。
搞司法解释的人,多懂点德语日语总归是错不了的。遇到一个国内没解释过的问题,看看外国前人是怎么解释的,就行了。
……
整整半夜劳碌,刘鲲却收获寥寥。
眼看都凌晨3点钟了,他实在有些扛不住。
国家公务机关,普遍是不存在太狠的加班的――加班也会有,但不能跟华为那种要人命的地方比。
华为是工程师阵亡率X%的存在。
刘鲲之所以在衙门单位还这么拼,无非是机会太难得。
至少他入职半年多,就逮到这么一个这种级别的机会。
偶尔拼一把,哪怕通宵,二十多岁的人还是扛得住的。
喝了一杯浓茶,又是一杯浓咖啡,就在与睡魔作斗争的时候,刘鲲一眼看到一条发生在德国的最新本领域案例、及法理分析。
作为最高院法释办的人,他们有大量正版的、国际各国法学与司法实践前沿的数据库内容可以调研,所以了解到国际最新法学动态,还是比较容易的。
只要你能意识到该找啥。
刘鲲揉了揉眼睛,仔细往下看。
“EFF基金会,于杜塞尔多夫中等法院反诉苹果公司消费者侵权案……”
“双方对一审结果均表示不服,日前已上诉至北威州高等法院……”
刘鲲这种专业人士,他当然知道EFF基金会是个什么东西。
毕竟,这个基金会是全球互联网知识产权保护领域最大、最权威的维权基金会了。
虽然,大多数人都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家美国基金会。
其注册地、主要营业场所也确实都在美国。
可是,专业人士都知道EFF基金会是经常会在全球范围内,对某一个他们盯上的、要维权的对象,展开全面围攻起诉的。
“在德国都能检索到EFF基金会对苹果公司的起诉?那爱尔兰呢?美国呢?”
刘鲲心中一动,立刻开始检索那两个英语国家的最新公开法律动态、学界论文。
之所以要加上一个爱尔兰,是因为他知道苹果公司的利润结构被做成了“爱尔兰三明治”结构,其在爱尔兰的子公司,永远都是分润纯利润最高的“亲儿子”。
所以,很多想给苹果公司添堵的起诉者,在遇到苹果有全球性的黑材料时,会在爱尔兰同时起诉。(主要是爱尔兰对“技术服务性利润”/“专利授权费利润”等的所得税税率,在全球主要国家中是最低的。所以涉及硬件的硅谷巨头们都用这一招避税。)
不过这一次,刘鲲扫了一眼爱尔兰法学界的最新动态,并无收获,他也就专心去看美国那边了。
一个重大收获,立刻跃入眼帘。
刘鲲觉得自己的瞳孔在涨大,很快,他就不满足于检索专业数据库,而是翻墙看了一些美国那边的相关学术期刊论坛、法务新闻网站。
他翻墙当然是用的单位配给的官方VPN了。作为司法系统的顶层,为了尽快了解国际前沿动态,法释办是有专门的、流畅的电脑挂了自动VPN的。
只不过,这些电脑同时也会被监控,翻墙看东西随便看,但浏览记录是不能删除、要进入档案的。所以想看工作不相关的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擦,冯见雄居然还有跟拉里.佩奇的合影?跟亨利.普洛夫的合影?他什么时候能量这么强了?”
“难道,EFF基金会的这一切运作,都是冯见雄在幕后当推手?”
刘鲲内心,升起了一股深深的恐惧。
应该说是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