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忍痛命人将韩非的遗体送回他心心念念的韩国,同时也在咸阳城外为他立了一个衣冠冢,以示秦国对他的敬重之意。
之前的秦赵之战终以韩非的死而告终,没有人再去追究那含冤逝去的十万条生命。
可是了解整个事情来龙去脉的梁儿却无法将这一切轻言放下。
这些日子她总是在想,人命对于赵政究竟算什么?
是不是只要能达到目的,无论牺牲多少人他都不会在意?
从前的他并不是这样的。
权力和野心真的会如此轻易的改变一个人吗?
秦始皇……如今的赵政越来越像史书中的他了……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天际,半轮明月亦悄然出现在咸阳上空。
“你最近不太爱说话,似乎有很多心事……是因为韩非?还是因为那十万大军?”
这句话赵政早就想问梁儿,只是之前事情太多,一直没有空闲。
梁儿跪坐在桌案边,答话之时语气甚为平淡,就如一个普通宫婢般。
“大王多心了,奴婢无事。”
赵政眉心一跳。
他没想到一向善解人意的梁儿竟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肯给他。
梁儿如此态度,令他不知该如何将话题接下去。
“罢了,既然你不愿说,那便随你吧。”
他起身,甩袖离开,走至门口时吩咐内侍道:
“去韩美人那。”
梁儿亦起身相送,礼数周全。
他是秦王政,那是他的后宫。
无论何时,他想去谁那,就去谁那,没人有资格干涉。
没人……
这一夜,梁儿独自躺在榻上。
这副床榻她已睡了第十四个年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是有赵政在身边的。
这个男人她再熟悉不过,哪怕是闭着眼,都能清楚的画出他的样子。
可这又能如何?
她曾那般痴迷于赵政的权谋与能力,可那份多年积攒下的信任却与那十万大军共同葬送在了肥下。
她曾那般沉迷于赵政的暧昧与缱绻,可他的儿女却一个接一个的降生。他的后宫一扩再扩,如今竟已多达五十几人……
而她,不过就是一个卑微的侍婢。
无论赵政多么宠她,她的地位始终未变,终是不及那莺莺燕燕的后宫半分……
梁儿缓缓合眼,她会遵守与成蛟的承诺,一生守在赵政的身边,可是却也不会再有多余的期待。
若无期待……便就不会失望了……
第二日一早,梁儿躬身立于韩美人韩娪的寝殿门外等待赵政出来去冀阙晨议,却意外听见里面似是吵了起来。
“大王怀中明明抱的是娪儿,可是却整夜念着她的名字,让娪儿的心里怎么好受?”
女子娇嗔着,赵政亦是尽量耐着性子哄道:
“那不过是些梦话罢了,娪儿又何必往心里去。”
可女子并不肯罢休,变本加厉。
“正因为那些是梦话,娪儿才更是伤心。大王心里只有她,就连做梦也梦的都是她。她只是一个侍婢,卑贱如奴,有什么资格进入大王的梦中。”
“够了!这些话不许再说!寡人现在要去冀阙,没空与你在此胡闹。”
梁儿身侧的门被“哐”的推开,赵政由此夺门而出,见到她的瞬间身形一顿,却也未做停留,径直向车撵走去。
梁儿正欲跟上,却见韩娪婀娜的身影追着赵政从殿中跑出。
梁儿遂对着她随身一礼,刚要转身离开,却被她突然伸出的一只脚绊了个五体投地。
赵政听到梁儿“啊”的叫了一声,回头看时,刚好撞见韩娪翻着白眼掩口偷笑的样子。
赵政转身,快步走至梁儿跟前将她扶起。
“怎么这般不小心?”
他声音低沉,语气中却又不乏疼惜。
看得韩娪再次妒意横生,一张原本娇美的面庞也皱作了一团。
梁儿敛头低语:
“奴婢知错。”
然而“知错”的是梁儿,赵政却转目直视向韩娪,他面色骤冷,字字狠厉。
“知错便好。若有下次,寡人定不再轻饶。”
韩娪见赵政这话完全就是对着自己说的,心下生寒,又不敢当众反驳,只得怯怯的立在原地,直到赵政带着梁儿上了车撵,她才鼓起勇气大声喊道:
“大王可知你这般溺她,让她遭了多少人的嫉恨,若有一日她失去宠爱,又会有多少人想来取她性命?”
车撵中,梁儿骤然心惊,韩娪的话是她从未想过的。
赵政却是一片淡然,他只手挑起帘布,露出一副俊美如琢的侧颜。
“娪儿多虑了,只要寡人活着,这天下就没有人能动得了她。”
闻言,一旁的梁儿睫毛微动。
赵政这句话令她的心再次生起了涟漪,却又很快被理智压下,重归平静。
车撵已然远去,韩娪却仍圆睁着双眼,愣在那处久久不动。
这天下没人能动她?
究竟是大王疯了,还是她韩娪疯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秦王怎会因为一个贱婢说出这样的话来!
车撵之中,赵政侧目看向中规中矩跪坐在一旁的梁儿,见她的裙角有一处脏污,便本能的伸手想要将那灰尘拍掉。
梁儿见状,立刻自己动手拍打起来。
“大王,奴婢自己清理就好。”
让秦王给侍婢拍打灰尘,成何体统?
可如此一来,赵政伸出的手便悬在了半空,无所适从。
见梁儿耳侧有几丝碎发滑落,赵政便又将手挪至那处,想要帮她将发丝缕好。
只是赵政的手才刚靠近她的脸,她便瞬间闪开,眼神闪烁,别过了头去。
赵政一怔。
“你……怕寡人?所谓何事?……”
梁儿不知该如何作答,方才她那一躲,完全出于本能。
怕……?也许是吧……
对十万条人命视若无睹的人,的确可怕……
赵政见梁儿不答,亦不回头看他,心中更是如附冰霜。
思及之前梁儿问他“以十万人换桓齮是否值得”时的神情,他收回悬于半空的手,缓缓说道:
“自蕲年宫冠礼以来,天下人皆道寡人心冷薄情,残忍决绝。却不想如今竟连你也不懂寡人了。”
他要全天下都怕他,却唯独不要梁儿怕他。
只因她是唯一理解他的人,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他完全信赖的人,更是他多年来唯一在乎的人。
梁儿避开他,对他而言无疑是最深的伤。
见赵政如此说,梁儿心中亦是不好受。
与他生出隔阂,并不是她所希望的。
“大王杀弟囚母,奴婢懂;对吕不韦和桓齮赶尽杀绝,奴婢更是再懂不过。可是大王只为毁掉桓齮,就随意耗尽了十万条无辜的性命,奴婢却是真的不懂了。”
赵政合眸叹息,复又缓缓睁了眼。
“果真是为此事。你当真以为,寡人会只为了一个小小的桓齮,就舍了我大秦十万将士的命吗?”
梁儿一滞,望向赵政。
“这几年间,你可知楚系发展到如何了?那昌平君熊启最不简单,他身在相职,虽行事低调,却也秘密集结了门客两千,其势力已直逼当年的吕不韦!楚系做大至此,要除桓齮于无形,就只能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之上。寡人若不舍那十万大军,又如何能毁了楚系之名?断去楚系的路?若不舍那十万大军,寡人又何来威名震慑得住那个颖悟绝伦的昌平君?”
梁儿恍然。
是她目光短浅了,只看到桓齮,却未注意昌平君的动向。
赵政说得很有道理,若要斩断楚系的发展,的确是要舍下一些血本的。
梁儿想不到她别扭了几个月,与赵政只是一个回合,她便无言以对,陷入沉默。
“大王,冀阙到了。”
随着宫人的一声通报,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车撵。
然而梁儿刚要随赵政进殿,却被他伸手拦下。
“今日你暂且不要入冀阙了,回昭阳殿侯着,好好想想寡人的话。”
梁儿低垂着头,轻轻应了一声“诺”。
自己的思维跟不上赵政的进度,她已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了。
“还有,准备一下,明日随寡人去骊山宫住上几日散散心。”
赵政觉得,近日发生的许多事,让他与梁儿都太过紧张,使得他们之间险些出了嫌隙,或许,是该寻个机会好好缓和一下了。
他这般费心安排,岂料梁儿却想都未想,直接问了一句:
“大王可要带上哪位夫人美人?奴婢也好先行去通报一声。”
“你!你这个蠢……哼!”
赵政险些气得背过气去,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一个一头雾水的梁儿。
蠢?我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