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两千,听起来似乎也并不多,放在酒肆说书人的口中,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与什么大将将兵百万投鞭断江比起来更是不值一提,甚至就只是某一个小战役的添头。投鞭断江,历史上有没有?有!但那十万铁骑过黄河的壮观景象,纵观诗书,也仅有那么一次而已,还是汉家史官最不愿意提及的匈奴南下。
现实与传说的差距,就在此刻体现了出来,两千骑兵,配备了超过四千匹的战马,以及两千多头骡子与驽马,牛车以及装货所用的大车更是不计其数,辅兵加上后勤加上粮秣,整个大营超过了五千人!
一顶顶毡帐在草原上盛开,往来的厨子马夫,运送粮草的,往帐篷外倒屎尿的,就在过道中间架锅煮肉的,乱的和谐。
占达山来到中央地带相对比较干净的一片区域,走进一顶白色的帐篷,里面已经有十余名将领在等着他了。
“参见大王!”
占达山挥手示意无需多礼,一一赐座,上了王座,沉吟片刻便说道:“娄靖涵增援的三千骑兵已经出了山口,再有三天时间,就能到达皇坡,与溃退的一千五百败兵汇合,这℃,就是近五千人的大军。南边还有两千余人的瑶里部残余,现在在我们面前的是,近七千铁骑......奚人的铁骑。”
已经落座的将军们面面相觑,到不是被吓到,主要是娄靖涵增援的三千骑兵出乎意料。
如果仅仅是之前的敌人――那近四千已经被杀败了的溃军,占达山这两千的精锐,还敢说一战,甚至按照之前交手的经验,说是不放在眼里都可以。然而陡然加入了三千生力军之后,形势就变了。
古依达尔部的三千精锐来的太及时了。如若不然,只要半月时间,占达山就能以精骑逐个击破,然后夺取皇坡,进而掌控祁连山口,牢牢卡住贸易通道。不要一年,天山脚下的奚人就会内乱。
然而老辣的娄靖涵早已看穿了一切。
你不是气势如虹么?你不是势不可挡么?那好,我给你当头一棒,让你从天堂到地狱。
占达山看了一眼下面的将领,这些人,一部分是王帐狼骑的骨干,一半是这几年火速提拔的新贵,能力都毋庸置疑,只是缺少实战的打磨。也因为缺少打磨,原本数量占到三分之二的青年将领,如今在座的,只有一半了。
“大王,我军绝对劣势,不可力敌......”
“大王,敌军势大,可暂避锋芒。”
“既已挫敌,不妨回到奚原,休整之后再图......”
“万万不可,一旦退却,必将影响军心!”
“当此之时,岂能退缩!杀!杀出一个天高地阔来!”
“大王,末将窃以为......”
占达山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对手下将领意见的重视,然而思绪已经飘到了万里之外。
“安答,我们遇到狼了。”
“什么?!多少?”
“哼,多少?特娘的得有十好几只!”
“这么多?!完蛋了......”
“完蛋了?放屁!十三头狼就把你吓到了?你别拉我!我要下去把它们杀光!”
“安答,要去我去,我引开他们,你回部落报信!我跑得快,那群畜生不见得追的上我!”
“王八蛋要走一起走!”
占达山想着与扎木齐两人头一次悄悄进山打猎,就遇到了一群饥饿的野狼,被困在大树上进退两难的情景。
可不是嘛,两个十来岁的孩子,箭矢也就剩下三两支了,因为慌乱还丢了一把刀,怎么打?
至于跑,别开玩笑了,成年的草原野狼,就是遇上战马,也丝毫不虚,何况未成年的孩子?
于是最终的结果理所当然的,太不让人热血沸腾了,两个根本没有逃生希望的孩子在树上呆了两天,靠着几颗鸟蛋,一直挺到部落的搜救骑兵来援。
占达山眼神微微湿润,心道我的安答,如今我的面前就有一群野狼,一群不吃了我誓不罢休的野狼,我该怎么办?那时候害怕,还有你在,想着一个人引开就算死了也值。如今我依然害怕,然而有谁能与我一起面对?
占达山走神,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现象,是以不多时,议论纷纷甚至争论起来的将领们都渐渐停歇,眼神古怪的看着这位年虽不大,但手腕绝对强硬的王,心中打鼓。
大帐内落针可闻,占达山毫无动静。
狼骑将军极不自然的轻轻咳嗽一声,占达山并未理睬,于是这位大帐内资历最老的将军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大王你就是走神,也挑个时候好不?我已经提醒了,你快装作深思被打断赶紧醒来啊,怎么还掉进去出不来了呢,不为面子,大王也不能让众将士猜疑什么啊,须知上位者威严呵。
将领们开始的时候还面面相觑,最后皆尽低头。
就再狼骑将领忍不住要直言打断占达山的时候,占达山抬头,笑道:“看来诸位大部分人都觉得,理应退让,回到奚原之后徐徐图之了?”
这一发问,让很多人重新活跃一二,纷纷谏言,甚至有人已经想好了怎么后退,又怎么跟秦国解释。占达山微笑着听他们说,并未说话。
狼骑将领脸色再度不自然,他自然知道这位年轻的大王心中想的与此时脸上表露的不一样,他越是安静,便说明心中的怒火越是旺盛。
果不其然,当大帐中暂退的声音达到顶点的时候......
“闭嘴!”
占达山猛然一拍桌子立身而起,怒吼之时抽出腰间的弯刀,一刀插在了地上。
军帐中为之一窒,许多将领脸上瞬间红白一片。
“逃跑?我们能跑到哪儿去?哪儿是我们的家?”
“奚原,是秦人施舍过来的,奚原不是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在祁连,在天山脚下!我们本是天山神的子孙,然而现在却是漂泊在外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
“敌人占据了我们的家园,瓜分了我们的财产,凌辱了我们的兄弟姐妹,如今更要群起而杀我,这个时候,你跟本王说退?”
“告诉本王,你想退到哪儿去?是回到秦人的怀抱当一只听话的家犬吗?”
“不!本王不允许!只有懦夫才会退,本王有尊严,本王不退。本王是天山神的子孙,就是草原上的野狼,千里吃肉,绝不沦为家犬,受人支配!”
“所以本王......要战!本王要死战!”
占达山环视一周,淡淡说道:“现在,谁想退?”
“现在,谁又愿意与我一道,死战到底?”
军帐中沉寂片刻,随即爆发出死命的呐喊。
“死战!死战!死战!”
占达山拔起弯刀,并未入鞘。
父亲,安答,你们看看,如今我再也不是那个遇到强敌束手无策只知道等待的孩子了。我很强大,我身后有很多人,他们都敢于跟我一同赴死......我是天山神的子孙,是父亲你的儿子,是安答你的兄弟,我,占达山,敢于死战,不辱尊严。
......
我失天山,何处是家园?
我失祁连,泪湿沾衣裳。
我欲回还家乡,道路阻且长。
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
不忍皓首待死时,梦里青梅小娘,问何时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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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都之中,一片哀恸。
大晋二十年来最著名勇武的将领,最让人闻风丧胆的侩子手,最跋扈骄纵的权贵,最豪爽直接的汉子......死了。
谢家大爷是个怪人。这是晋都人对于谢衣的评价。
谢大爷是自大柱国大将军司马德光之后,大晋国最厉害的将军,二十年间纵横天下难逢敌手。论起功绩,在南宋可止小儿夜啼,关山五十州是其代表作,苏州城的红门是其功劳簿。在北燕,数万幽州铁骑一朝尽墨,幽州十几年被范阳稳压一头不得翻身,内斗的厉害,北方军占尽了便宜。在西秦,白颜之后再无东进,前几年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十万大军,白良玉徐欢当世名将,铩羽而归。而西北老对手鲜卑,段匹鄯百骑以身免,拓跋锐投鞭苦笑。
谢大爷打了一辈子的仗,所以他自然是个侩子手,有人说死在他手上的人有二十万,有人说不止,至少三十万,甚至有人说,苏州城一座城就数万,以此类推怕不有百万了?也有人说提督大人在位不过三五年,手上就有数万人命,号称小屠夫,那么真正的屠夫谢衣,怎么的也有三五十万。
谢大爷能打能杀,脾气还火爆,家世是当世一等一的门阀,又是天子宠臣,所以在晋都之中横着走,也是理所当然的。据说谢大爷小的时候,就敢揍羽林卫的李大将军了。至于这个小,是多小,有人说七岁有人说八岁,还有人说是穿开裆裤的时候。现在的人很难领略谢大爷当年的狂傲,但只要想想继承了大爷八成神韵的世子谢神威,一斑而见全豹,不用多言。
而谢大爷还是晋都之中行侠仗义一口唾沫一个钉的响当当的好汉一条。晋都之中被他打过的权贵不计其数,偏偏平头百姓普通人家一个没有。只凭借这一点,谢大爷就让整个晋都的老百姓都喜欢。那是,整天打那些当官的还不欺负老百姓,这样的好人哪儿去找第二个。
会打仗敢打人不讲道理还不欺负普通人的门阀权贵,少得很,所以谢大爷在晋都百姓眼中是个怪人,大体上算的了好人。而且就民间舆论来说,谢家人中,大爷的风评反而是最好的。如今能让征夫思妇感恩戴德、时常刷一些段子让平头老百姓茶余饭后高兴好久的谢大爷死了,很多人都挺伤心。
“谢大爷死了,晋都没意思了。”
“世子不苟言笑,小侯爷远在天边,确实没得劲。”
“大爷是好人呐......”
“嘿!大爷真汉子,咱服。”
“可惜好人命不长。”
“嗨!咱们说是好人,你看他们宋人燕人秦人鲜卑人怎么说?杀业太重,难逃天理因果。”
“这话不假,然而没有了谢大爷,这晋都终归是没有了生气。”
“是啊,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嘿,小侯爷有文采呐,杀的一手贪官,做得一手好诗。”
“当年朱雀大街一路纵马到宫门,惹怒许多世家子,吓坏多少小娇、娘......这番景象,往后五十年都不一定有啦。”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
“可不是,前二十年,后五十年,不就是数十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