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帝对于这种争论甚至是吵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他是皇帝,只需要最后做出的决策能达到目的就可以了。至于能达到目的的决策是用怎样的方法产生的,由什么人提出来的,都是次要的。
晋帝坐在书桌后,看着下面分成两排的大臣,有的人在对着最后进来最靠近门的年轻人发问,有人则是表情淡然,有人则是深思之后面带微笑。
这帮人......要是能少一些陈旧,少一些小心思,就更好了。
终于,在工部那位大臣的带头之下,这一帮的所有人都对谢神策提了一遍质疑之后,晋帝开口了。
“凤之当年写的十疏议,朕也看过。关于以工代赈这一条,近几年便是为大晋节省了大笔的开支,这一点,诸位大人也是知道的。既然如此,不妨听听凤之有何话说。”
也许在晋帝说十疏议的时候还有人没有反应过来,但“以工代赈”四字一出,在座的几位工部大佬便是表情一僵。
他们哪里不知道帮了他们天大忙的《河工十疏议》有多重要?那简直就是、就算是修了一辈子河工的人都想不出来的方法啊!
尤其是以工代赈这一条,不光补充了大量的劳动力,更是增进了同僚情谊。
为什么能增进了同僚的情谊?
废话,以前一个决堤户部要掏三份银子:修堤、赈灾、灾后重建。现在决堤了只需要出一份半的钱,除了修河堤,只需将赈灾的钱派作修河堤与重建的工钱,这样一来大大减少了开支,户部的账也好算多了。
账好算,工作就轻松了,工作轻松了,人就舒服啊。
工部也就不用因为每年的各种杂事而与户部打口水仗了。见面也都“今天天气哈哈哈”了,关系自然就好了。
这一切都是源自于十来页纸的《河工十疏议》啊。
而这份疏议,就是这小子写的?
刚刚被我们嘲笑的这小子?
工部左侍郎大人的胡子吹得老高,胸膛起伏不定。
方才骂人就数他骂得最得劲,现在脸红就数他红的最鲜艳。
左侍郎大人指着谢神策骂道:“好个心机深重的小子,刚才一直笑眯眯的不说话,让人以为你是心虚,原来是胸有成竹啊,等着陛下给你解围呢。也罢,今日你要不说出个三四五六来,本官可不管你是不是缇骑司提督,也是要到你祖父那里告上一状的。”
谢神策笑了笑,没有接话。
站起身来,向晋帝行了一礼,谢神策说道:“诸位大人知道黄河决堤问题由来已久了,大晋立国两百年,河患便有一百五十年之久,这么长时间的河患,诸位可知缘由?”
一名大臣说道:“河沙淤积,致使河床上升,暴雨过后河水暴涨,溢出河道,便导致了河患。”
谢神策道:“正是如此。”
“然而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左侍郎大人一捻胡须,问道:“你也说是了,既然是这个原因,你方才为何又要说我等不知缘由?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
谢神策正色说道:“这是原因,不过乃是直接原因,并非根本原因。”
晋帝皱起了眉头。
“何为根本原因?”
“粮食不够吃。”
谢神策正声答道。
“呃......”
不仅是诸位大臣呆住了,晋帝也是一脸茫然。
粮食不够吃哪里跟河患扯上了关系?
“无稽之谈......”
左侍郎大人刚刚被谢神策的话一冲,手抖了一抖将胡子扯得生疼。此时一脸轻蔑。
“就是啊,无稽之谈。”
“是啊,河患怎么跟粮食扯上关系了?”
“这两者之间能有什么联系?”
“......”
诸位大人窃窃私语,就连兵部与羽林卫的将军们也都交头接耳。
御书房除了晋帝与谢神策以外的十来个人,都对谢神策的话表示了不同程度的怀疑。
谢神策有些无奈。
这个问题,后世的中学生稍一想就能明白。这个世界,却是没几个人懂得了。
粮食不够吃,所以大规模开荒,大片良田带来丰收的同时又造成了生态失衡,然后水土流失,河流含沙量增加,黄河下游水流平缓泥沙淤积,然后河床上升再连年水患之类。
这几乎是中学生必备常识了。然而一千多年,用惨痛代价换来的“保护生态环境十分重要”这一认识,在这个时候,几乎是没人去想的。
只有生活越来越好,越来越追求质量的时候,才会有精力去想这方面,才会相到要想这方面。
现在不过是相当初唐,谁去想啊。
晋帝皱了皱眉眉头,表示不解,用手虚按了一按,让众人安静,示意谢神策继续说下去。
谢神策笑了一笑。
“诸位是否觉得我此言过于滑稽了?”
“其实不然的。”
“这两者真的有关系。请允许我花一点点时间为陛下与诸位大人做一个小实验。”
晋帝点了点头。谢神策随后转身出门。
谢神策一出门,十来位大晋各部门的大佬就又开始了窃窃私语,有人对谢神策所说的实验颇为好奇,但更多的人尤其是工部的人,还是对谢神策的话持质疑的,他们宁愿相信谢神策是借口出去想办法,而不是真的去准备什么所谓的实验。
左侍郎大人眯着眼睛捻着胡须安坐不动,心里想道:要是他拿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东西,待会儿出去以后可要找外面的公公们打听一下,就算花点小钱也无所谓,这小子刚才在外面到底干了些什么,可别想不出来办法,随便薅了点东西进来搪塞。
过了一会,左侍郎大人差点就笑出来了。
说什么来着?
可别随便薅了点东西来搪塞吧?那小子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一把草?
还带着泥?
这算什么!
御花园里随手拔的吧?
左侍郎大人的眼皮狠狠的抖动了几下:难道自己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不一会儿,又进来了几名大内侍卫,手中分别拿着木板、水壶等物,有个侍卫还捧了一把土。
晋帝的眉头再次皱了皱眉。
御书房里的诸位大臣们都不明白谢神策的用意。
谢神策说道:“陛下,其实原因很简单。”
“大晋西北与西秦绝大部分是以黄河为界的,其中尤以西北为最。西北一地,黄河两岸,与我大晋而言算是贫瘠的,而与西秦而言,又算是比较肥沃的,所以开垦的良田一直很多。”
“因为产量,也就是每亩土地所生产的粮食实在太低,而西秦人口又持续增长,我大晋西北军也大行屯田,于是开垦的荒地便越来越多了,于是大片的森林变成了沃野。”
“然而因为开垦的方法以及利用的效率问题,许多开垦出来的田地看似肥沃,其实只能用几年,过不久便废弃了,这就造成了大量荒田。”
“又因为西北土质的原因,这些沙土一旦没有了庄稼或是草木,随着大雨的冲刷便很容易便会流入河中,而相当一部分就会被河水带到下游。”
“上游水流湍急,船行不易,泥沙无法停留,而下游却是平缓的,所以泥沙便会沉积下来,然后,便是诸位大人所说的河患了。”
谢神策一段话说完,有人面露恍然之色,有人仍旧带着疑问。
左侍郎大人嗤笑道:“区区泥沙,能有多少,危言耸听。”
晋帝饶有兴趣的笑了笑。
谢神策扫视了一眼现场,见还是有很多人将信将疑,于是说道:“陛下,诸位大人,请看。”
谢神策让一名侍卫将木板倾斜。
“这便是西北河道。”
接着指了指地面,“这就是下游的河道。”
然后将手中的那颗草放在了倾斜的木板中间,然后让一名侍卫在草上浇水。
水顺着草茎渗入泥土,微黑的沙土顺着木板流了下来,滑下木板后,在地面积了一小堆。不久,留下来的水便清了,再也没有泥水流下来,然后积下来的微黑的泥水也被冲干淡了许多。
“这就是没有荒田,但是有草木植被覆盖的西北。”
然后谢神策让那名手捧泥土的侍卫将泥土放在了倾斜的木板上,照旧做了一遍。
地上很快就积了一大片污泥水。而木板上只剩下很小一部分的泥块了。谢神策指着木板与地面说道:“这便是现在的西北与现在的下游河道。”
“原来如此。”
晋帝皱着的剑眉松开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凤之这一番讲解,当真另辟蹊径,发人深省。有你祖父风范,不错不错。”
谢神策拱手道:“陛下谬赞了。”
这下子即便是军方的几名大佬都明白了。
左侍郎大人依旧四平八稳的捻着胡子。
“陛下,即便是如提督大人所说的,是因为粮食不够吃引起的那个......那个泥沙、沉积,但是雨水能带下来的泥沙能有多少呢?提督大人这话实在是有些牵强了。”
这边左侍郎大人说过后,有几名官员也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
谢神策笑道:“非也非也,侍郎大人此言实在是大错特错了。敢问侍郎大人,一把泥土中,是沙多还是石多?”
“沙多。”
“一座山中,是沙多还是石多?”
“石多。”
“西北是沙多还是石多?”
“这个差不多吧。”
“水能冲的下来沙还是石?”
“石、呃,沙!”
“西北大还是黄河大?”
“自然是西北大了。”
“我问完了。”
“嗯,嗯?”
左侍郎大人诧异了一下。
然后就听见皇帝大笑着“啪啪”的鼓起了掌。
“凤之好灵敏的头脑啊!说得好!朕,很高兴!”
皇帝说完以后,兵部以及羽林卫的三名大佬率先反应过来,跟着皇帝一起笑了起来。
随后几名大人也反应了过来,最后再是工部的人。
只不过工部的人脸上不怎么好看罢了。
西北那么大,开垦的田地那么多,废弃的荒田那么多,那么流入黄河的泥沙就多了啊。即便开始的时候很少,积少成多也就成了大、麻烦。
谢神策对着晋帝弯腰一礼,笑而不语。
你看,很简单的事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