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出奇的辉煌,不足百人的疲敝之师,打退了数百府兵的追击,胜的堂堂正正,胜的干净利落。
霸王花短短的几句话,一句“我不答应”,便将所有人的愤怒与仇恨,尽数的调动了起来。
你已经破了我的山寨,毁了我的家园,杀死了我的至亲,我的好友,今后还必然奴役我存活的家人,而且现在,你还要杀死我。
这种类似于精神崇拜之下的鼓动,最是强而有力。
于是马匪愤怒着,要将敌人撕碎,冷静着,要让自己和同伴活下来。
然后他们就打赢了。
冲天的怨气,经过血水与汗水的洗涤,剩下的就只是疲惫到极点的身躯。
此时,辉煌过后,各方面的透支,一览无余。
谢神策来到一片空地前,此时天已经暗了,浓重的血腥气与山草药的苦涩味道,充斥了他的呼吸道,以至于他还未走近,便咳嗽了起来。
霸王花并未抬头看他,而是坐在地上,看着一个躺在地上的男子。
谢神策不认识那男人,却听着有人称呼他“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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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称作阿生的阮水生,浑身是血,在昏暗中看的比较清楚的,是他一条手臂已经不知所踪,腹部几乎将他拦腰切断的伤口中,有着微微的红色,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仅剩的一只手,攥的是霸王花的手掌。
“阿生......”
“阿生,你莫动,你不要动啊.......”
“阿生!”
没有呜咽,好像也没有啜泣,一帮汉子围着阮水生的尸体,有的望天,有的看着脚下翻开的泥土。
过了很久,大概是完全看不清人脸的时候,霸王花用力的掰开阮水生的手指,对着已经站了好久的谢神策说道:“我们来谈谈。”
有些人看谢神策的眼神不善,有些人眼神木然。
有人伸出手,指了指谢神策手中的缳首刀,谢神策皱了皱眉,这个代表他很不满的表情没有人看得清,所幸霸王花在这个时候摆摆手,示意无妨。
她这样的身手,除非是绝顶大宗师,否则就算这几天她劳累过度,也受了内伤,寻常武夫要想伤她,还是基本不可能的事。
于是二人向背面的山坡走去。
那边李阎王等人似乎朝这边看了过来,他们还未起身,有几道身影往那边靠了过去,鸟儿叫了起来,谢神策随霸王花离开,李阎王等人似乎有坐了下去,有些人聚拢过去,却终究没有冲突。
“你们不是那些行商。”
开头一句话,霸王花便拆穿了谢神策的身份。
简单直接粗暴。
“我问过,那些行商也有些本事,但没去过三道岭。好像他们其中也确实有谁的老婆要生了,但他老婆在官兵打到二道岭的时候,就意外死了。”
“所以......你们是谁?”
“你既然是混进来的奸细,又为什么要帮我?”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一连三个问题,出去自问自答的第一问,剩下的两问,都切中要害。
这样的问题,出乎谢神策的意料。
他原本想着霸王花知道他们不是自己人就会拔刀相向的。
想了想,谢神策说道:“出于道义。你们中或许也有好人,好人不应该死。至少不应该这样死。”
“至于目的,很简单了,那就是你们能不死的,最好别死。”
霸王花嗤了一声。明显对于这样正面且正义的回答嗤之以鼻。
“好人不该死?官兵中也有好人,你救了我们,杀了他们,他们中的好人就该死?就该这样死?”
“道义是个什么东西?我自幼便在绿林,绿林不比江湖,我们是马匪,大的小的都敢动都敢吃,见惯了背信弃义,看多了众叛亲离,你跟我说道义?你知道什么是道义么?”
“你说道义,说好人,最后是为了救我,和那边的那些人,我不信。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或者说你代表的是谁。我不觉得我们剩下的这些人,会对你有什么帮助。
谢神策说道:“道义,是个很模糊的东西,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应该是在秩序范围内,未泯灭的良心和温度。”
霸王花想了想,呵了一声,随后沉默片刻,再次嗤笑,不过很快,便又低头。
秩序范围内,这又是一个很模糊宽泛的概念。按照如今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来看,秩序其实已经被打破了,于是谢神策说的这些话,很容易让她发笑。
然而他们真的完全打破了么?他们打破的秩序,只是众多规则中的一条。
霸王花其实想说,我们既然打破了这一条,加上之前也打破了好几条,那么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将它打破。
只是再想想,又觉得希望渺茫。
“那......”霸王花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隐约的,霸王花觉得,眼前这个身上有伤,战斗力或许有但完全不足以让他警觉的男子,有些不一样。
跟她见过的北方军大将军司马弼不一样,跟司马家的二公子、那名在北方军极为神秘的年轻人也不一样,跟霸王花见过的许多名噪一时的游侠豪杰,更不一样。
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霸王花有些期待,不过这份期待到底有多重,或者说有没有很重,或许她自己也不清楚。
“就是想做些什么吧......”
“姑娘,给你讲个故事。”
谢神策以一个无比放松的姿势坐到地上,说道:“和你不一样,我从小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家里有很多人......我记事起,就是四五岁的时候,每天都有很多人围着我转,我家的侍卫,我的狗腿子,他们都很害怕我,怕我出一点点事情。”
“记得家里那时候经常来人,都是爷爷的门生,也有父亲的同僚,他们喜欢我哥胜过喜欢我。因为那时候有人说,我要被扔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能这辈子都回不了家。”
“我哥对我很好,但是母亲不喜欢我。父亲是个不怎么说话的人,无论在哪里,他的存在感都很低,仿佛永远也不会引人注目。于是在那个家中,我与爷爷奶奶更亲一些。”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一天,我们家的家产,会被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夺取,是的,他一定要夺走我家所有的东西。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要隐藏自己。我后来觉得,父亲那么没有存在感,大伯那么轻浮,可能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想说什么?”霸王花不快的皱着眉头。
她不想听这种类似于自述的说话方式。尤其是谢神策一开始说的那句,姑娘给你讲故事,让她很不适应。
然而谢神策没有理会她。
“后来,我说然被送走了。在新的地方,我算是寄人篱下。人情冷暖什么的,很早就知道了,也很早就习惯了。”
“我不愿意总是被欺负,于是渐渐的,我不再被欺负,我开始欺负别人。在这过程中,有很多事情可以说――应该是有很多的。但是现在都记不起来了。”
“能记起来的事情很少,大多数还是人,记得很多人。”
“有很特殊的人,比如亲人。也有一些不怎么好的人,他们不喜欢我,到死都不喜欢我。”
“当然,我也不喜欢他们,一直到他们死,我也不喜欢。”
霸王花已然皱着眉头,但是她不准备打断了。
“后来有一天,我回去了。然后我见到了那个想要夺我家家产的人,发现了一个很矛盾的现象。”
“那就是我一方面提防他――他或许也在提防我,然而我们又彼此信任。他给了我很多便利,我帮他处理了很多他不能处理的事情。我们就在这样的过程中,彼此一起强大了。”
“然而该来的终究要来的。我们的关系破裂了。爷爷死了,我家开始衰败,他就杀过来了。在相杀的过程中,我失去了很多很好的人。有些人,我以为是能陪我走一辈子的。”
谢神策很放松,缳首刀没有被他握在手里,他就这样坐着,想起了一个躺在浴桶里的贪吃的女孩,想起了一个怀抱孩子,也怀着孩子的女子,躺在他的怀里,慢慢变冷。
侍卫家将们死去了,老管家死去了,西北军的精锐死去了,那些年建立起来的暗势力也折损了很多。
家里已经被封了,任何人不得进出,父亲下了大狱,哥哥被人追杀,他如今也在曾经手下的必杀名单上。、
“这就是我要说的故事。我从中得到的,是作为一个正常的人,要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一切,是没有错的,问题是他要选择的方式,和他的能力。”
“你看看我,方式暂且不说,能力上就差很多不是么?”
“现在的我,跟原来的我相比,犹如云泥。如你所见,我没能保护好很多人,而且现在还是丧家之犬。”
“丧家犬还是安分些好。叫声太大,容易被人杀死吃肉。”
霸王花的话让谢神策有些愕然。
“道理我懂......还是谢谢你。”
“我以为你会说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没有资格这样说你。”
谢神策嘿嘿笑道:“其实想说的,但打不过你,没敢。”
“锵”一声,霸王花拔出那把古朴的秦剑,谢神策眼神微微眯起。
那把古剑不知何时已经架在了谢神策的脖子上。
“你说了这么多废话......然而你到底是谁,接近我有何目的?”
谢神策的肩塌下去,脖子上的剑没有一丝颤抖,连半点过激的反应都没有,始终轻轻贴着谢神策的皮肤,让他感受剑身的凉意。
眨了眨眼,某个被威胁的人说道:“我叫谢神策,我来自西北,之所以找到你这里,是因为你们绑架了一个叫林雾儿的女子,我跟她有些关系,所以来救她。”
霸王花刷的收回剑,却不入鞘,说道:“在八尺巷狙击任中行的,就是你们?”
谢神策点头。
“既然已经救出她了,为什么还要跟上来?”
“因为,我需要你们,你们也需要我。”
“呵,不知所谓,我一剑杀了你!”
“杀了我,官兵再追上来,你们就完蛋啦。”
霸王花冷笑,没有说话,谢神策可以感觉到她身上的杀机,在不断增长。
小心脏有些突突,谢神策很怀疑自己这么装叉,会不会真的被人一怒之下给干掉。
奶奶的,可不要吓我啊......表面镇定其实内心已经紧张的一塌糊涂的谢神策这样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