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锦棉拿着一本没有封面的书,看着上面的句子,有一句没一句的看着,有人向他汇报事情的时候,便随手将那本书插进马鞍旁的皮囊里,之后再拿出来看。
我看到了水,阳光,茅草,漂浮着的草叶......
这鬼天气,有个屁的阳光......
这本从谢神威身上搜出来的没有封面的书,原本应该是个好东西,或许应该说是极好的东西,只是看得出来,被篡改了大半,真正的精华,其实不到三分之一,此时周锦棉正在看的那部分,是前汉淮阴侯的一些随记。
前汉淮阴侯......便是如前大楚朝张寇之一般的人物,都是出于王朝武夫顶端的那一两人。
张寇之兵法,嘿,里面居然有韩信的随记......周锦棉嘴角扯了扯。
真是讽刺,谢家封库中到底有多少好东西,连几百年前汉高祖皇帝亲自下旨完全烧毁的淮阴侯资料都有,还是随笔,简直是奇迹......
周锦棉在马上,看着又开始微微落雨的灰暗天空,前面疲劳的缇骑一头栽在了泥水里,担架倒了,连带倒了好几个人,一时间乱糟糟的。那个叫谢树的人放肆的大笑,口中咒骂不止,谢神威还没有醒过来......
那个倒下去的缇骑再也没能醒过来。周锦棉一路上死的人其实够多了,但在周锦棉的预期来看,其实还不够。
缇骑在山西道的力量,即便他作为缇骑司的秘书长,有调动的权力,却也不可能随意。夏侯自从全权节制山西道之后,对于晋帝以外的任何命令,也并不是完全听从,拿目前的提督闻崇来说,他的命令,如果事先没有夏侯的点头,几乎是没有多大作用的。当然谢神策除外,因为谢神策如日中天的那几年,他的话在缇骑司内部,等若是晋帝亲旨。
周锦棉一直很低调,即便数次波及州郡的大案,大家都知道有他的参与,但总体上来说,地方上的人对周锦棉到底如何如何,并不是很清楚。这一点就是缇骑司内部也不是很清楚。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周锦棉的一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其实也不排除缇骑司的方面大员,对于这位秘书长有着相当的恐惧,这种恐惧使得他们并不会对手下人提起周锦棉这个人。
所以除了高层,大部分中低层缇骑对于周锦棉并不是很在意,加上这里是山西道,夏侯的地盘,即便他亮出了秘书长的身份,也不见得会有多大的作用。毕竟闻崇都不能得到应有的敬畏,他就更不能了。
不过目前夏侯离开了山西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尚未可知,倒也不用太在意这些。反正都会清算的......
十一月中旬过后,谢家的死士以及死忠开始了更为猛烈的袭杀,甚至就是光明正大的拦截,完全不计后果不计自身损伤。在这种疯狂的情况之下,周锦棉手下的缇骑终于支撑不住了。
事情毕竟发生在山西道,愈演愈烈之后山西道留守的缇骑也不再沉默。
太不给面子了,太打脸了,在我的地盘上如此嚣张,简直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不能忍了......
于是在十一月底的时候,大批山西道的缇骑加入了这场似乎是无底洞一般的纠缠当中。
谢家这么多年隐藏下来的实力,绝非摆在台面上的那些,谢神策担任提督的那几年,又发展了几许,外人也不可能知道。因此,当一个人人都以为已然大厦倾倒的门阀即将如落日一般消失在大地尽头的时候,巨大的震动,就开始了。
谢家终于张开了獠牙,光明的,灰暗的,黑暗的力量似乎完全投入到了营救谢神威的行动当中,一波接一波的杀过来,以至于让山西道的缇骑都以为,这样的日子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了。在这样似乎不会结束的杀戮中,缇骑倒是能够清晰的确认一点,他们的确是抓对了人。
谢家有多少未知的秘密,固然是一件没法回答的事情,但是当谢家的秘密一点一点的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恐惧终于来了。
整整一条峡谷,如果不是周锦棉等人撤退的快,就要跟那一百多名缇骑一样,被爆炸后引起的坍塌埋葬了。
这一战过后,前来刺杀的谢家死忠几乎全军覆没,缇骑也仅以十余人身免。当周锦棉死里逃生之后,整个人都在颤抖。而他身边,更是有数人裆下一片濡、湿。
恐惧之后便是愤怒,于是山西道的缇骑彻底怒了。
一开始的时候都想过谢家可能会用火药,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谢家会如此干脆的使用火药,还为此将一条两里长的峡谷变成平地......这简直就是欺负人!神机营现在研制出来的最厉害的火药,用上三五千斤也做不到!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是亮堂堂的打脸,而缇骑,从不接受......
于是双方都疯了。
在这场已经疯狂了的,不再有可能终止的战斗中,唯一清醒的认识是:谢神威是谢家最后的希望。谢裳不可能再从天牢里出来了,谢神策也应该是死了。若不然,不死不休......怎么可能。
基于这样的想法,缇骑与谢家的死士们,开始了持久的血拼。
十二月,山西道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正隆十一年的头场雪来的有些迟,似乎也是因为有些迟了,所以特别的厚,而即便是这样的大雪,也不能掩盖这一路的鲜血与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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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的时候,一路南下的谢神策来到山西道北方重镇大同,在这里,通过秘密渠道,谢神策收到了一封信,获知父亲谢裳被捕入狱,谢神威被周锦棉亲率缇骑追杀,同时威侯府与帅府被下了禁令,大批的谢系官员被打压。
一行人分批进入大同之后,谢神策与李阎王住在一家客栈中,谢神策将那封信也与李阎王看了。
“其实......你父亲下狱,也未必是什么坏事,他不敢明目张胆对你家怎么样的,毕竟谢帅新丧,何况你家人也未被刁难......”
谢神策摇头说道:“不是的。他还没有对父亲做什么,是因为目前实际还不成熟。他还在等,等我谢系的官员被清算,然后等到所有人都容不下我谢家的时候,再出手。因为那个时候,才能最大程度的保证我谢家没有还手之力.......至于我家现在还没事,不过是大嫂一力相护。然而他田启还在乎亲情?我不敢保证的......”
李阎王想了想,说道:“要不要将你还活着的消息透露出去?小心的放出去也行。”
“不成。”谢神策道:“一来那帮马匪会怀疑,二来......大哥生死未卜,他应该还不敢乱来。”
“田启是个极能隐忍的人,我以为,在大哥和我的尸首被确认之前,他都不会做出太过激的举动。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他们,反而是西北能不能守住。”
李阎王疑问道:“这跟西北有多少关系?”
谢神策沉声道:“自然有。西北是我大伯一生的心血,大伯一生最重视的,就是西北,西北的军队,西北的商业,西北的百姓......可以说西北就是我大伯,留给大晋国最大的遗产。如果西北没有了,那么我谢家......最大的依仗就没有了。”
“更深一层来说,西北守不住,在一些人开来,就代表着大伯的......无能。是,万一真有那个时候,谁也都知道是大伯死了西北才丢的,但是他们不会认为这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他们只会说,我大伯贪墨、唯亲、妒能、怯懦......以至于西北的厉害,其实是被吹出来的,并不是真的。所以西北没了,每年大量的钱粮白白费了,这些银子物资,也都进了我谢家的口袋。更有甚者,会说我谢家将西北拱手相送,卖主求荣......都不是没有可能。”
“那些人一定会这么说。而这些,正是田启所期望的。等到到人人都说我谢家不臣......那就是他举起屠刀的最好时候。那时候他会说,你看,我是不想杀你们的,是他们逼得,我必须得杀你们,不然他们不同意,所以我杀死你们,你们不要不高兴......这就是田启,这就是我大晋的皇帝陛下。他想要我谢家死,他想亲手了结我谢家,但这弑臣的名声他又不想背。”
“这就是他。我知道,若是西北有失,甚至不需要完全失守,只需要被鲜卑人打到一定的程度,他就会做这件事,他一定会做这件事。”
半晌之后,李阎王说道:“或许事情也不至于......”
“一定会至于。”
谢神策笑笑,说道:“一定会的。田启不是大度的人,他是英主,是雄主,是可以中兴的明君,但他这个人肯定与大度宽容这样的词不沾边儿。如果有机会将我谢家连根拔起,只要不动摇大晋的根本,他一定会做的。就算他不做,别人也会做。”
“司马家叛了,事情反而简单,打一批、拉一批、杀一批,就能解决。当然要完全根除影响,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王家内乱,田启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收获胜利。那么剩下的就是我谢家了,只要再搞垮我谢家,他田家就能安坐江山。呵,本来我估计他的策略是安抚司马家,先对付我谢家,现在.......所以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天予不取必遭天谴嘛。”
李阎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不是少数人的个人勇武能解决的。他对这方面不擅长,也帮不上多少忙。
一些政治上的、思想上的东西,很难通过具体的肢体冲突来解决。而且因为一旦形成,必然造成持久深远的影响,所以要解决,上层决策者之间,往往要进行相当复杂的算计与策划。其结果也超出一般的惨烈。
就比如当年反武,朝堂上的人在明面上说了很多,在底下做了更多,而最终的结果,就是以山西道泉阳四姓的彻底失败以及郑克明集团的覆灭为终结。
至于此时,晋帝想要彻底搞垮谢家,要花费的,就不是一点半点功夫,而其中的斗智斗勇,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
“所以我不会怨恨什么。因为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谢神策似乎笑着,然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师父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是很理解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