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子而食......也算不得稀奇,凤之莫要太过放在心上,自古成大事者不......”
“我在乎!”
谢神策重复了一遍,说道:“师父,我是在乎的。”
“我原来......很小的时候,因为落水,被送到了淮扬道,淮扬道没有兵争,安逸,舒心――当然,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一辈子这样下去......可毕竟没有。”
“师父你知道的,即便是在以富庶著称的淮扬道,有一年江南郡大灾,数十万的灾民流离失所,过江而来,滁州城都塞满了,金陵也受到了波及,那年据说是死了七八万人。姑爷爷和王臻杀了好些人,才将这件事压到一个可控的地步,最终没有捅上去......你带我们剿杀了数批盐枭水匪,其中有一批,是无辜的......”
“师父你后来,应该也是知道的,不是么?其实王家当年粮仓遭劫,也并不是公开时候说的原本赈济灾民的粮食被水匪抢了......那些粮食,是囤积居奇用的......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师父,我做过缇骑司的提督,既然当年有怀疑,有权之后怎么可能不查,而我查出来了......我倒是相信,你心中是后悔的,毕竟你秘密收养了三个孤儿。这个我知道......”
李阎王眼中有着难以想象的悲悯,像是对当年死在他手下、死在谢神策手下的水匪的同情,又像是直接对谢神策的可怜。
“都说水匪无情,但是为什么我在杀了他的兄弟之后要放走他,他却第一时间向我挥刀呢?我那些年一直想不明白,后来某一天,缇骑将那部卷宗交到我手上,我才知道,原来他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逃走却要杀死我,不是因为我的软弱与他的穷凶极恶,而是因为,我杀了他的兄弟,而他们是无辜的......没有错,所以不至于庆幸的逃走,他要讨回公道,所以就要杀我。”
“淮扬道那年死了很多人,其实我私下里跟姑爷爷说过的,如果应对得当,一开始的控制住,或许后来就不会死那么多人,姑爷爷笑我书生之见.......当时我没顶过他,其实我想说我不是书生的,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后来我也想过,那时候他或许也有苦衷。”
“淮商要发财,大家都要发财,你能阻止的了一个两个,但是挡不住十个二十个,大家所有人都要发财,你敢说不,那就是挡大家的财路,那就是死仇,王家内部也有人不同意,真要正义下去,淮商就要解体,王家就要完蛋,淮扬道说不定那时候就有人造反。”
“山东道、河北道、山西道,这样的地方都没有人造反,向来富庶的淮扬道,怎么可能率先出此丑闻?所以就死了很多人。”
“说了这么多,其实好像是我说偏了,但是师父,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
“凤之,够了!”
李阎王低声喝道,黑暗中,他的眉头已经拧在了一起,其实早就拧在一起了,只不过先前谢神策一直说啊说的,他并没有要立即打断的念头。然而到了这个时候,谢神策准备说些什么,那些他要说出来的话,又不是李阎王所愿意听到的,所以李阎王要打断他。
“不,让我说说出来,师父,你让我.......”
“我说够了!”
“还不够!我说的还不够!师父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你怎么就知道够了?”
“我就是知道够了!我是你师父,你的功夫有一半是我教的,我说够了就是够了!你别再说.......”
“呵,别再说,不然怎么?”
谢神策扭过头看了看在黑暗中的李阎王,说道:“师父,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还能揍我不成?”
“......然而你要知道,你想说的话,不为所容!谁都容不下你!凤之,你莫要陷进去......先前所说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见,你若再说,今后出了事情,你担不起!”
谢神策“咦”了一声,问道:“师父你要说出去?”
“你......何出此言。”
“此间就你我二人,出的我口入得你耳,师父你不说出去,有谁知道?”
“我固然不会说出去,但难保天地靖明......”
“天子都不明白,天地靖明个毛线。”
“你.......呃.......”
谢神策扭回头,看着天窗里的天空,说道:“师父,其实你是想过这些的,是不是?如果没有这些世家门阀,或许流民也不会有这么多.......”
“然而.......”
“然而没有然而,不是么?然而都是那些人为自己找的借口――我抢你的田地是应该的,因为我要养活我家的人,不然我家没钱,没钱就镇不住你们这些刁民,你们就会反过来杀我们,吃我家的肉,花我家的钱,祝我家的房子,睡我家的女人顺便再打我家的娃儿......所以我打你们,抢你们的房子,夺你们的田产,再买卖你家的闺女儿,就是应该的,你们一群贱民,就得生受着......”
“凤之,你此言诛心,就是你祖父在.......”
“我祖父在,也不会容我?师父你想说这个是不是?”
谢神策轻声说道:“不,不会的,爷爷不会这样对我。爷爷.....他是真正高尚的人,他没有这样想......其实如果有些话,我早些跟他说,或许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遗憾。他死的时候,我都没有跟他说几句话......当然,如果有如果,他在地下听到这些话,应该会为我这个孙子拍手叫好的......”
李阎王神色复杂,以他的认知,决然想象不到,一向以铁血强硬睿智博儒著称的老太傅,会为自己孙子的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辞叫好。
司马德光会因为司马弼一句话玩笑话――“腐儒之大同贻笑无穷”而把他抽的满地找牙,老太傅怎么会为自家孙子离经叛道甚至是站在了整个门阀对立面的言辞而鼓掌?
谢神策说道:“因为爷爷是真正的读书人,他是高尚的。”
“而且,师父,谁说这种话说出来了,就要与世界为敌的?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同志的。”
李阎王眉头跳动:“......同志?”
“是的,同志。志同道合者。”
李阎王沉默下去。
这件事,终归是不同于一般的仕途谈心,李阎王个人对于这样的命题是有着本能的恐惧的,他是破落小士族出身的人,少年从军,早就见惯了厮杀,多么血腥阴森的景象也见过,甚至一手造成过,可以说现实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害怕了。
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有些东西,是可以超越现实的......比如,谢神策此时所说的,对现实秩序的理解与批判。
你们现在存在的,已经习惯的,觉得理所应当的东西,其实是错误的......甚至是罪恶的。
这样用事实打动人的恻隐之心,然后在给与其世界观以推到性质的打击,是很致命的。尤其是像李阎王――其实李阎王并不算代表,他以为的上位者掌权,其实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如果这个上位者能够让大部分人都得到和平、温饱,说的再普及一点就是活下来,那么无疑他就已经是成功的了,所以理应掌权。至于一些不合理的,一些瑕疵,在一般人看来,那也是有苦衷,有掣肘,有牵挂,甚至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样的不足,终归是能够让人原谅的。
只是谢神策隐约的透露出来的意思,其实是这样的:你以为能原谅,其实还是因为,被剥削的人,不是你。
这是让人脖颈一凉的话。
因为被强抢房子田产的人不是你,因为被强霸妻子女儿的人不是你,因为被破家灭门的人不是你,所以你就有理由做一个观望着?甚至理所当然的认为那是对的,进而鼓掌叫好?
谢神策的那个世界中,呐喊出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的中年人说,不要做看客。
放在眼下谢神策说的语境中,其实也相当贴切。
你们不要做看客,因为死的不是你,但是如果有可能,死的随时都可能是你。因为你不是掌握权力的人,再往深入一点,你不是自由的人,你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如果在深挖下去,谢神策能说出很多东西来。毕竟几百年沉淀下来的一些东西,无数人为之折腰的理念,实在博大精深,谢神策能够说出一些东西来,但不可能说的完整。
然而就是目前他说的一些东西,放在一些人眼中,其实已经很了不起(罪大恶极)了。
李阎王没有说话,谢神策说道:“师父您不用想这些的。因为这些事情,我们现在即便认识到了,也没法解决的。或者说,是有办法的,但我这辈子,应该都可能看不到了......很遥远。”
“缇骑司从前有一个不错的年轻人,家里是晋阳县的,小时候家里穷,他喜欢的姑娘看不上他。后来他成为了缇骑,年轻人很不错,能力很强,加上家世实在清白,很快就进了缇骑司。我知道他,当年他在某些......行动中很出色。”
“后来某一次回家,上头准许他用军官的身份探亲,算是奖励,我还记得条,子是我批的。然后他就回去了。当年喜欢的姑娘固然已经嫁人,他很惆怅。后来,因为算是荣归故里,有钱有势了,里正也怕他,不知怎么就把人姑娘强占了。姑娘的婆家据说全没了。”
“他以为自己做的漂亮,却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他回来的第三天就被我知道了......后来,我亲手砍了他的脑袋。”
“其实我准备在他回来之后,就让他做乌山的亲随,考察一番就跟我的......但最终他没能过去那道坎。”
“师父您看,其实,人都是会膨胀的。”
“那个年轻人,很有潜力,毛小三就很欣赏他,然而他最后没能活下来。”
“权力能够让人迷失一些东西,这样的人多了,会让受制于他们的人也渐渐认同。于是本来不应该受到那种待遇的人,也会觉得,哦,他们怎么对我们,是应该的。”
“这是很可怕的......”
李阎王不知道谁是乌山,不知道谁是毛小三,只是听着谢神策这样说,似乎觉得,那个谢神策口中的年轻人,确实是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