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理解他的。”
谢神策说出这句话之后,似乎是自嘲了一下。
“就像理解刘邦为什么要杀韩信。”
李阎王并未如何的惊讶,或者是因为他所有的吃惊,都已在那个一起透过帐篷看天的夜晚消耗完了。
“我想,韩信在决定离开项王的时候,是看到了一些东西的。水,阳光,茅草,飘落的树叶.......”
“他当时应该是欣喜的,以为他以为他看到了......自由。”
“还有理想。”
“最后他死了。”
“他在脱下项王军士铠甲的时候,应该是解脱,是摆脱了桎梏,是奔向了彼岸,而最终,他离彼岸只差了一步。”
谢神策将那封信凑在灯前烧成灰烬,然后看着李阎王,定定的说道:“师父,我不想当韩信。”
李阎王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无言。他知道劝不会来,而且劝,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师父你不知道,其实我爷爷,对于韩信的评价是非常高的。他说韩信有理想的人,或许在≤∈,那个时候,也是一个高尚的人。项王比不上他,刘邦也比不上他。”
“然而爷爷还说,他高尚,且并没有用。因为那注定不是他的时代。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功高震主,然后顺利的被杀死。”
“我们家没有韩信,但田启是刘邦,他要杀死的也不只是韩信,所以他想要除掉我们家。对于他来说,不能培养出一个比自己优秀的继承人,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因为那意味着,他死之后,他曾经能够镇压的一些人,会反弹,而他的儿子,捂不住,一旦捂不住一个,整个天下他都掌握不住。然后,他的江山,就完蛋了。”
“所以他完全有理由,在还能做些什么的时候,做一些事情,为后来者铺垫道路。只是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春秋鼎盛,最少也还能当十几年皇帝,为什么这么着急呢.......呵,想多了,他急不急也不重要,反正迟早都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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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春、宫,皇后娘娘看了眼身前跪着的宫女,怒斥道:“让开!本宫乃当朝皇后,还出不了这永春、宫?你一个宫女,怎敢拦我?”
宫女也不说话,只是跪在地上磕头,不多时皇后娘娘脚下的地面就染红了。
“你.......”
“滚开!本宫要见陛下!本宫有要是禀报陛下,耽误了大事你万死难辞其咎......”
“你有什么事要见陛下......”
“大胆你.......太后......”
“本宫想要面见陛下,太后,这些人不知受了谁的命令,居然不让本宫面见陛下......”
皇后娘娘慌忙出迎,只是门前的两名宫女再次挡住了去路。
“你们让开!本宫要为太后......”
“不用了!你站着就好。”
皇后娘娘身体摇晃了一下。以她在皇宫之中而十年一日的如鱼得水,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人敢命令她身边的人?这诺大的大晋国,除了晋帝本人,不就是这位皇太后么?
她之前就能够猜到,得到此时,答案终于揭晓。命令软禁她的人,就是太后。
是太后啊......这个常年不出慈宁宫半步的老妇人,在经历了十几年的沉寂之后,再一次露出了她的铁腕。
太后挥挥手,宫女与太监便无声的下去,此时只有四名身材魁梧的壮年太监抬着步辇,大晋国的太后便与皇后两两相对。
“你有什么要事,需要面见陛下?”
“你又有什么颜面,面见陛下?”
皇后娘娘身着凤冠凤袍,站在永春、宫的宫门,看着斜靠在步辇上年迈的太后,说道:“我的兄长......造反了,我的丈夫在为这个家操劳,为什么我不能出去,去见我的丈夫,和他一起?”
太后似乎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些年做的......北方军......莫以为哀家不知道,所以,你没有资格与陛下站在一起。”
皇后娘娘的脸色陡然一白,强撑着说道:“我做了什么,让太后如此不容于我?”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司马弼能在河北道呼风唤雨,谢衣却只能在晋都看着西北饿死人,这其中有些什么,难道还需要被人去猜去想么?皇后,你就算如今被软禁了,也还是皇后,但若要蛮不讲理,哀家这皇宫,可不是你年幼时的府院!”
皇后娘娘身形一颤,然后转身离开。
软禁,这样的词,太后终于亲口说出来了,这固然是让人无法接受的事。而最后一句,那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意味的话,更是让人不可能接受。
自幼有身为大晋军神的父亲宠爱,有一文一武两个哥哥的庇护,当年司马家的三小姐,是晋都之中最耀眼的明珠――之一,另一个是谢韫。后来成为了王妃,再后来成为太子妃,成为太子分三天之后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皇后娘娘经历过很多事情。
作为王妃时候,日日的担惊受怕,成为太子妃之后的茫然无措,再到作为皇后的畏惧与丧父的痛楚,都没能让她像今天这样无助。
她的兄长,一个进了刑部天牢,一个在千里之外造反。她的儿子,一个在晋都被禁足,另一个在去往湖北道的路上,而她的丈夫,此时在准备怎么杀死他的哥哥,她的婆婆,软禁了她,而后更是将大晋的灾难都归结于她。
若不是你这些年一直庇护着北方军,一直在陛下面前进谗言,司马弼怎么可能拥有这么强大的实力?他怎么会造反?他怎么敢造反?他又怎么造的起来反?
不要申辩,你看谢衣,他没有朝廷的青睐,甚至西北的漕运都被限制,为什么他就没反?为什么他的西北军此时就在边关杀敌,你的兄长却将军刀对准了我的百姓?
这其中的怨恨,其中的愤怒,其中说出口之后的痛快,皇后娘娘不想去知道,于是她走的干脆,走的时候甚至没有看一眼太后。
太后眼见皇后娘娘进去,随后略带疲惫的挥了挥手,太监抬着步辇下去了。走出不远,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小跑过来,在太后身边小声的说了句话,太后似乎是点头了,然后闭目养神。
老太监离开了,在距离永春、宫不远的地方,他目光冷峻,看着眼前啼哭不止的二十多名太监宫女,脸上松弛的皮肉抖了抖,说道:“一个不留。”
随后甲士进来,将二十多名太监宫女尽数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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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帝在御书房,他的对面,是一个坐在锦墩上的斯文年轻人。
闻崇,这位缇骑司提督如今在晋都之中似乎已经树立了属于他的绝对的威严,一连十余天的清洗,让晋都的官员与百姓都对这个以往不怎么在意的人,对他生出了无限的恐惧与畏惧。
这很好,在闻崇看来,这是一件很让人享受过程的事情。当然,结果是最重要的。
闻崇此时在晋帝对面,普普通通,又淡然平静。
“宋人的势头很猛,我大晋如今略有吃力。但西南与东南的局势,远远称不上千钧一发。”
“你以为,如今我大晋,首先要处理的,是哪一处?”
闻崇起身,走到地图前,用手指了指某处,说道:“臣以为,这里。”
“西北?”
晋帝皱了皱眉头,说道:“西北军尚能支撑,短时间内尚且不会有任何问题,反而是河北道,如今情况混乱,却是不得不急需处理的。闻崇,如果你是来以什么奇道吸引朕的注意,那朕劝你自尽。”
闻崇低头,然后说道:“臣这么以为,自然有臣的道理。”
“朕准你说。”
“西北乃是门户,这是自陛下登基以来,一直贯彻的军策,我大晋最精锐军力的五成,都布置在关外道,关外道不容有失,乃是国策,此其一也。”
闻崇顿了顿,继续说道:“关外道之下,乃是山西道,山西道有我大晋最大的马场,供应我大晋四分之一的生铁,以及三分之一的煤炭,其作用不言自明。关外道有失,山西道落入鲜卑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此其二也。”
“三者,河北道虽乱,但乱中有序。山东道已然积极备战,叛军与燕军必然过不了黄河,何况......我缇骑司在河北道这么多年,也自有安排。”
“司马弼叛国,臣所知,也就是这几年才隐约有迹象可以证明――当然是事后印证,所以他不可能做的很精密。知道他要谋反的人肯定很少,所以他造反,大部分人,都是裹挟其中,不得不反。这些人中,有相当一部分,其实是不想反的。那么这些人,就能成为我大晋翻转的突破口。”
“再者,司马弼到底与燕国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目前尚未可知,然而以臣来看,司马弼石壁不可能屈居人下,燕国此番领军的,仍然是大太子慕容城,他们之前数次交战,不可能无间共事,此又是一突破口。”
“最后,南有黄河,东有大海,西有太行山,司马弼的叛乱,最多河北道一道而已,不会波及太广,远不如关外道有失严重,因此臣才以为,理应先救西北。”
晋帝看着闻崇,点了点头。
闻崇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看似万金油的一番说辞,似乎人人都能说得出来。然而其中纠集了多少信息,多少的权衡,旁人未必知道,闻崇却是知道。
晋帝表示了赞许,闻崇低着头,面无表情,心中激荡不已。只要能够让陛下听从我的建议.......将来如何,我闻崇未必没有出将入相的一天......
然而不久之后,发生的一切,便将闻崇的踌躇满志,尽数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