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的病一直不好,我不舍离开,便命玟秋回贝勒府取了衣物,打算踏踏实实住上几月。弘明有表哥表弟们陪着玩,又有外婆外公百依百顺,越发张狂,压根不想回家。阿醒有时领着几个小的逛花园子,有时陪我在阿玛跟前说话伺候,倒也清静安然。
如今完颜府大半事务交由嫂子和小海媳妇操持,她们待我客气,吃穿用度必先问过我,再使人安排。她们看着私交甚好,可没过多少日子,我便隐隐感觉,这嫂子和小海媳妇面上客气,暗地里却较着劲,有两次我还无意中撞见两人拌嘴,只是顾着脸面,没敢戳穿。
阿玛歇了午觉,遣退屋里众人,我与额娘坐在外间一面品茶,一面留心阿玛动静。额娘笑道:“有奴才送来一麻袋的冬笋,肉嫩香甜,晚上让厨房切成薄片,下火锅吃。”我并未接她的话,抿了口茶,道:“昨儿夜里我回院子时,听见大嫂子和小海媳妇在花园里小声争吵,好似为了什么宅子的事...额娘可知道?”额娘脸上笑容依旧,道:“她们吵惯了的,随她们罢。那是你阿玛在京郊的外宅,前儿里头的人死了,空出屋子,你大嫂子和小海媳妇都为着自己孩子打算,盯着那宅子打主意,想给你两个外甥读书用。”
我道:“你就由着她们吵?一处宅子而已,大可再买一座,一人一个罢。”
额娘抬头睨了我一眼,道:“你不出门买菜,自然不知柴米油盐贵。那外宅子...”她使了个眼色,朝阿玛的房间望了望,方道:“那宅子是你阿玛心上人住过的,几十间的大屋,使了不少钱。如今要买一幢差不多的,只怕要花四五万两银子。就算真给她们一人一幢,她们到时比来比去,还是得吵,就由着她们去吧。妯娌间,哪有不吵架的呢?”
阿玛年轻时风流,额娘斗智斗勇,不知赶出去多少伶人歌姬,逼人堕掉的孩子都不知多少。幸而额娘肚子争气,生了两个儿子,还生了我,阿玛也无话可说。额娘劳心劳力一辈子,不想自个的小儿子得了丈夫真传,恨不得日日在外头花天酒地。可她年纪大了,要看着老的,要照顾家里,便只得把自己儿子放一边去,由着他闹腾。于是连大年初一,混账小子完颜海瑞也不在家。他媳妇儿哭了哭过,闹也闹过,如今已全然失望,只想在家里夺得一席地位,故而才拼足了精神头与嫂子斗。不过大嫂也是,仗着大哥在四爷跟前得脸,要出息有出息,要人品有人品,院子里除了两个大嫂从母家带来的半婢半妾的丫头,再无纳妾,便觉自己比小海媳妇要高了一等,总是有意无意要嘲弄小海媳妇几句。
女人们闹得天翻地覆,男人们也是不管的,大哥和小海,包括阿玛都全然不知其中状况,只以为两媳妇相敬如宾,甚是和美。其中关节,也有额娘略知一二。
但额娘也懒得管。
用过晚膳,我吩咐底下人烧了热水,正要沐浴,不想小海媳妇钮钴禄氏月华穿了件小夹衫就跑进我屋里,不等我反应,便哭哭啼啼道:“福晋,您可要帮我做主。”
天气虽暖,但屋里的地龙并未断,我忙拉着她坐在炕上,又命人取来一件披风让她裹着,道:“有话慢慢说,大过节的,多不吉利。”
月华忙抹了抹泪,她如今是两个孩子的额娘,不再是稚嫩的少女,知道如何压抑自己的情绪。她道:“这些天小海一直在外头,额娘阿玛不知道,他可有两日没回家过夜了!我昨日忍不住叫人去外宅看——他总说要寻个地方安静读书,我不忍心,就往账房里拿了银子替他买了个四合小院——本想他就算不是读书,也顶多是寻他的那些同僚们喝酒作乐罢,我也随他,可今儿那回话的人说,竟然看见有几个青楼女子在里头常住,再细细一打听,小海他...他竟然养了人在外头...亏我信他有心学好,才跟嫂子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借了账房上四百两银子,现在...现在额娘要看去年的账目,嫂子不肯替我瞒,就总是寻我要钱填补亏空...补上银子不紧要,我总有些嫁妆,四百两银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只是小海他...”她禁不住哽咽道:“他实在欺人太甚了!”
她哭得伤心,抽泣不止,眼泪鼻涕滚了一脸,连帕子都湿透了。
说真的,我也不知如何处理。我记得前几年,小海被妓女诗云迷得七荤八素,还是十四做主将人一路送到了海南去,事情才算了结。现在又冒出几个妓女,还养着外头宅子里,此事若在家里说开了,阿玛只怕会跳起来打断小海的腿!
我颇觉为难,按理说,这样的事我还真没经历过,十四曾有三个侍寝格格,都是康熙和德妃赏的。后来伊格格病殁,吴格格被十四撵到了外宅,只留了舒格格管着家里杂七杂八的琐事。而且最重要的是,十四从不去她屋里过夜。
于是我道:“小海现在人在哪儿?”
月华道:“还在外宅没回呢,我让贴身的丫头好声好气去劝了,他就是不肯回。”说罢,又情不自禁掩面嘤嘤哭泣,我甚为怜惜,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放心,我派几个暗卫去,他不想回来,抓也要抓回来。”稍顿,又道:“至于那四百两银子,你先从我这儿拿,此事切不可让阿玛知道,他的身子要静养。”月华点点头,哽咽道:“我也不敢让阿玛知道,银子我那儿有,只是没得现钱罢了,明儿我让丫头去当掉几副首饰...”
我忙拦住道:“别,首饰你留着,银子我给你补上。你好歹是完颜府的正经主子,怎好与当铺扯上干系。”月华倒是真心不想让我破费,道:“那怎么好意思?”我笑道:“补来补去,反正也还在家里,不紧要的。你今儿回去好好休息,我保管小海明儿得陪你吃早膳。”
月华知道我既能说出口,就必然做得到,忙福身道:“多谢福晋。”又道:“让您知道这些腌臜事,实在是失礼,我实在是没得法子想了,总不好回娘家说。”她父亲是工部的三品大员,也是豪门贵族,搞不好气血一涌,闹到完颜府,两家可都不好看了。
我扶了扶她,道:“是你贤惠,才只告诉我。”
送走月华,我便宣了阿南进屋。阿南一刻都不离我,就住在院子后头的耳房中,她大步进屋,打了个千秋,道:“给主子请安,主子有何吩咐?”我便将小海之事说了,让她依着月华给的地址,寻上门去,趁夜把小海绑回府。阿南有些为难,道:“若是他与咱们的人交手,咱们是打还是不打?”我冷冷一笑,道:“有什么不能打的,只要不打死打残就成,你尽管放手去办。”这臭小子,不给他点教训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了!看来还是十四的招管用,对付小海这种灵顽不灵之人,来不得软的,只能来硬得。末了我又补了一句,道:“你跟他说,今儿晚上要是不回府,明儿他的小妾们他一个也别想再见!”
阿南愣了愣,打了个千秋,应了是,却身退下。
过了会子,玟秋进屋道:“主子,热水备好了。”我嗯了一声,正欲起身去沐浴,阿醒不知何时进的寝屋,此时竟从里头走了出来,她皱眉道:“小舅舅在外头养了人?”稍顿不等我回答,又道:“阿玛在外头是不是也养了小妾?我以前听嬷嬷们说外宅有个吴格格,只是没有留心听过...”自她有记忆始,贝勒府就只我和侧福晋两个女主人,再加上她甚少出门,而完颜府里的妾氏,额娘是不会让她们在阿醒跟前出现,所以阿醒一直不知男人竟然可以在外头养女人,而我也从未给她灌输过男人三妻四妾的思想,所以在男女之事上,她真是很单纯很单纯的。她甚至担忧道:“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在外头养小妾?”
我笑道:“你阿玛可不敢在外头养女人...”又笑:“你是郡主,你的夫婿要是敢在外头养女人,叫你阿玛灭了他!”阿醒依旧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道:“到了那时,阿玛哪里还管得着啊...你看舅妈,她的身份也不低,嫁给舅舅后还不是得受气...”我真担心阿醒从此有了阴影,以后不肯嫁人了,忙咬牙切齿道:“你小舅舅是混账东西,额娘自然不能让你嫁给他那样的人。”又忙举了个例子,道:“你看你大舅舅,就挺好,从不沾花惹草,做事规规矩矩,读书认认真真,是万里挑一的好人。”
阿醒久久立在屋中不动,沉思好一会子,方问:“额娘觉得赫舍里和卓如何?”
我心里打了个咯噔,小心翼翼问:“你呢?你自己觉得如何?”阿醒垂着脸,叫人看不清神色,低声道:“他是皇爷爷指的人,应该不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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