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的媳妇姓钮钴禄氏,阿玛是工部当差的三品大员,家世颇丰,是正儿八经的大户闺秀。她柔顺谦和,举止得体,与小海鬼灵精怪相比,略显沉闷。听了十四说笑的话,钮钴禄氏脸上红了红,旋即微笑着从丫头手里拿过一只珐琅檀木香盒,呈至我面前,道:“奴婢特地给阿醒格格备的薄礼,请福晋笑纳。”
她一口一个奴婢,我听不顺耳,便和气道:“往后随意些方好,你不必自称奴婢。小海是我的同胞兄弟,你是我的弟媳,是阿醒的舅妈,若真拘着俗礼,倒生分了。”钮钴禄氏望了望小海,小海道:“福晋怎么说,你怎么做便是。”
钮钴禄氏这才道:“福晋说得是。”
从东小院出来,钮钴禄氏见院门外立着许多戴了红顶帽的官员,欲要侧身行礼,不料那些官员反倒齐齐退到两侧,垂首弓腰,让出路来。又有太监上前打千秋,道:“大人,福晋,请随奴才走,别迷了路子。”小海看太监头上有涅蓝的花翎,知是四品太监,便客气道:“有劳了。”太监连声道:“不敢不敢…”说罢,引着小海二人绕过花园从正门出府。
钮钴禄氏出嫁前,几乎从未出过家门。以前觉得家里的花园大得很,到了完颜府后,方知家里那点花草实在不算什么。可今儿到十四阿哥府一瞧,只觉眼花缭乱,连自己身处在哪里都不知道,只知走了一圈还有一圈,过了一个长廊,还有另一个长廊,有正殿前殿,配楼后寝,她立在小花径中遥遥一望,四处花木丛生,楼阁勾栏隐隐绰绰,奴才丫头穿戴齐整,便是引路和传话的太监,也多半有官职在身。
她暗暗咂舌,越发不敢多走一步,多说一句。
送走小海,外院的秦大管事与林二管事领着府里的办事官员进屋给我请安。他们都是领朝廷俸禄的官员,处理外院的一切事物。而内院的诸事,皆由宫里出来的太监署理。张芳芳为内院掌事太监,而我院子里的事,则通通交由玟秋管摄。
见人就见了一整天,到掌灯时候才舒了口气。
我趴在炕上让德妃赏的,专门疏通经络的嬷嬷给我按压肩颈背。我在榻上躺了三年,背上的旧伤好了很多,再加上如今保养得当,竟未再疼过。
十四在一旁写作业,其实做皇子超级辛苦,不仅要做好朝廷上的事,而且读书也不能懈怠。康熙可抓得紧,每隔几日,都要问几兄弟的功课,有时还随意抽两篇文章让他们背,谁背不出来,哼,康熙打板子可不用自己动手。
不过十四武功好,在学问上,康熙便待他宽松些,也算因材施教。
屋子里静静的,他做他的事,我享我的福,现世安稳。
十四写到晚上十点才完成功课,洗漱睡下,次日三四点又要起床,进宫请安上早课。等下午五点钟回府,练会子拳,吃完晚点,基本就该睡觉了。这还是正常的情况,若朝上发生了什么事,或康熙多留他说了会子话,那回府时多半已至半夜。
自开府后,我接连三日没与十四照面。
今儿好不容易他放假,在院子里练拳,我特地做了“超级芒果冰”——选自海南御贡的芒果,洗净切成大丁,接着把香蕉磨成糊状,与牛奶、碎冰搅拌,再将芒果肉厚厚铺在香蕉牛奶刨冰上。我还让库房用铜,依照空心钗的样式,打制了一套“吸管”…搭配我的刨冰,在炎热的夏日、汗流浃背之时吸上一口,冰心透凉,爽得灵魂都要出窍!
我满心欢喜献给十四,他还是那句:“女人吃的甜腻玩意,大老爷们谁吃…”但阿醒吃得开心,不停的推给十四尝,嘴里嘟囔:“阿玛吃一口,太好吃了…”我的东西他可以拒绝,女儿给的东西,他没法拒绝啊,最后,“勉强”吃完一大碗。
看着他们吃得高兴,我不吃也快乐。
用完膳,我侍奉十四歇了午觉,又哄阿醒睡着了,才想要躺一会,却有外院的管事过来传话,说内务府送来了新配给府里的官员、奴婢、田地的花名册,要请爷过目。因着传话太监还要回宫复命,故而管事特地进内院通传。
掌事垂首静立,极为恭敬。我端坐于炕上,翻开册子看了看,发现里头新配与的官员有十二名,奴婢三十个,还有田地两千亩,如此大手笔,连我亦觉纳闷,问:“怎么回事?皇上为何突然赏了这些…”掌事道:“启禀福晋,此乃贝勒的规格待遇,想必不过两日,十四爷晋封为贝勒的旨意便要下了。”我对大清皇子的称呼一直停留在还珠格格五阿哥里头,不知阿哥与贝勒有何区别,不好再问,便起身往寝屋唤醒十四。
十四脸上并无惊异之色,拿笔签了字,盖好印章,仍旧交予传话掌事。
待人去了,十四爬回榻上睡觉。我倚坐在踏板边,问:“封贝勒之事,怎么没同我说?”再怎么说,也是升官,也是喜事啊!十四双臂枕着头,郁郁寡欢道:“连八哥都只是贝勒,凭他胤禛(四爷)怎就成了和硕雍亲王呢?”
原来康熙不仅晋了十四做贝勒,亦封了四爷为和硕雍亲王。
我不知他是何时与四爷结的梁子,明明是亲兄弟,却非得见不得四爷好。不是,应该说见不得四爷比八爷好。在他心里,除了皇帝,八爷的位置几乎至高无上。我感觉他这样的思想很危险,便伸手捧住他的脸,道:“四爷既被皇阿玛欣赏,自有他过人之处。他是你的亲哥哥,他能做亲王,你额娘脸上亦有荣光,后宫地位则更加稳固,你该高兴才是。”稍一顿,又笑道:“再说,你当了贝勒,饷银也会增加,给府里的下人,都能多做几件衣裳了。”
要知道,即便是一件夹衣,给府里上下每人做一件,算下来也是一大笔钱。
十四白了我一眼,道:“府里再拮据,也少不得你吃穿用的银子,用不着你省。”
我看窗外乌金坠落,道:“都五点半了,你还睡吗?”十四看了眼西洋钟,翻身起来,我侍奉他穿戴了,又命人煮了金银花水给他和阿醒洗澡、洗头发,到了晚上,三人在花园里的敞轩吃晚点。敞轩很大,有数十平米,无门无窗,金雕玉琢,柱子间置有透空锦落地罩,内外贯通,坐在里面与坐在亭子中无异,可了然望见周围的一切事物。
夜里备的吃食不多,一来,我发现我长胖了,臀大胸鼓腰还粗。二来,阿醒肠胃积食的毛病一直没治好。反正少吃点亦有少吃点的好处,重在吃得精致营养。
夏天的星星很闪亮,月光似轻纱般笼罩,耳侧虫鸣蛙叫,还有阿醒趴在大板凳上数石子的声音。再有十四的安然陪伴,一切都美妙极了。
我头一回真切的感受到开府的好处——无论多晚睡觉,都没人敢闲话。
不像在紫禁城,晚上九十点要落锁,任何人都不允随意走动。虽然我无处可走,但那种被拘束的压抑,有时候令人很郁闷。
开府及十四封为贝勒一事,很快在京城传开。每日上门拜访的人不计其数,还有各路官员夫人、公主格格一股脑儿往我院子里挤。能挡的十四都命外院掌事官替我挡了,挡不住的没办法,只好打起精神客套寒暄。如此闹了大半月,待院子里的蔷薇开始凋零,果树开始栽采时,我的日子才渐渐平静下来。
因着老太太生病,额娘一直没法脱身来看我。这日我见秋高气爽,便带着阿醒坐轿子往完颜府省亲。此时至我嫁人,已经整整过了六年。阿玛和大哥知道我要回家,特地请了一天假,小海还未出仕,只需同首善书院的老师打声招呼,便可不用上学。他们早早候在大门口,让奴才备了爆竹,等我轿子一落,便噼里啪啦响了两刻钟。
我欢欢喜喜的喊:“额娘,阿玛。”
阿玛高兴得手足无措,拍着我的背,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一会说给我做了最好吃的酸奶,一会说额娘亲自下厨做了满桌的菜,一会又端了碟葡萄来问我吃不吃,一会又牵着我去给老太太请安。那股子谄媚劲,左右瞧着,都不像高官贵族,仿佛是市井里盼着子女回家的糟老头。
我教阿醒叫了声外公,可把完颜罗察激动得,上下左右掏裤兜找见面礼,最后从腰上取了块玉佩,放进阿醒随身的荷包里,道:“这可是好东西,是外公的外公在蒙古打仗时从一个首领身上搜到的,据说是远古的玉石打造的,能辟邪降妖,外公连舅舅都没舍得给呢,今儿送给你了。”
阿醒似懂非懂,她是宫里出身的格格,教养特别好,亦知道如何讨老人家喜欢,拿出在康熙德妃跟前的那一套,牵住完颜罗察的手,撒娇道:“谢谢外公,外公对阿醒真好,以后阿醒也对外公好。”这下,可把完颜罗察的心都酥化了,他抱起阿醒扛在肩上,道:“外公带你去逛花园...”
额娘在厨房里忙碌,我想进去打下手,递个盘送个碗什么的,却被额娘训斥着往外推,道:“你如今是贝勒福晋,身份尊贵,别弄脏你的衣服。”大嫂和弟媳都在厨房帮衬,纷纷对我笑道:“您赶快出去,等着吃就行了,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
我只得回到花厅与大哥、小海拉家常。
大哥以前是陪四爷伴读的哈哈珠子,如今在户部当差,极得四爷重用。我边吃葡萄边笑道:“你在四爷底下做事,是条好出路。”大哥素来话少,笑了一声,并未说话。倒是小海,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他道:“四爷是不错,直郡王、三爷、八爷显赫一时,落魄起来照样被皇上骂得狗血淋头,唯独四爷,任凭何时都未有传闻说他犯了什么错,如今又被封为和硕雍亲王,在众皇子里头,除了皇太子,他可是...一等一...”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完颜罗察不知何时回转来,骂道:“你懂个屁,在这里胡言乱语。”
他对我,与对小海的态度,打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海嘴硬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最近咱们班上的同学都在聊此事,咱们...”完颜罗察气不打一处,道:“一群书呆子,还敢聊国事,你此次月考成绩拿来给我瞧瞧?”
小海:“...”
好端端的谈话,于是戛然而止。
快开晚膳时,十四终于赶来了。他下了马,风尘仆仆,显然是来得匆忙,连随侍都没带。洗了把脸,直接上桌吃饭。花厅里摆了一张大桌子,正中坐了阿玛额娘,阿玛旁边依次坐着十四、大哥、小海,额娘旁边坐着我、大嫂还有弟媳。阿醒由嬷嬷领着在旁边喂饭。一家人把酒言欢,说了许多祝福的话,就像过年一般热闹喜庆。
至回府,让玟秋带着阿醒坐车,我与十四骑马。秋天的晚上已有了凉意,马步慢慢,我窝在十四怀里,将阿玛同小海的对话同他说了一遍,又笑道:“你不知道,阿玛一说月考成绩,小海鬼头的脸就开始发青,可把我乐坏了。”
我反脑看十四怔忡着不说话,便问:“怎么了?”
十四一本正经道:“想想还挺可爱的...”
我问:“谁?”又以为他要夸我,便笑开了花道:“说我吗?哪里可爱了?”
十四低头凝视我,道:“我说阿玛。”
......我翻了个大白眼。
今年的秋天特别短,我的秋袍还没绣好,就下了第一场雪。窗外雪花纷纷簌簌,屋里燃了地龙,暖烘烘的,又摆了牡丹红梅,香风扑过,如春日盛景。
十四进了屋,脸上没得一丝笑颜,眼睛红红的,半会都不吭声。我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拭脸,轻轻问:“可是宫里有事?”十四微不可闻叹了口气,道:“十姐姐没了。”我不知道他的十姐姐是谁,康熙的子女太多,我连人都认不全。
他又道:“你预备一盅好酒,明儿我去瞧瞧老十三。”我不解,平素他总不许我与十三接触,每回都要吃醋,眼下竟主动提起,实在叫人看不透。十四接着道:“十姐姐和十三妹妹还有老十三,是同母兄妹。打小没得额娘,老十三住在阿哥所倒没什么,十姐姐与十三妹妹却是被后宫几个妃嫔轮流着教养,其中苦楚,只怕说也无处说。去年冬天十三妹妹病薨了,老十三也跟着大病了一场。昨儿蒙古传来折子,说十妹妹也死了。老十三一年之间死了两个亲姊妹...哎...”说着,七尺男儿,竟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