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略回眼颉利,他终于回复了与以往相同的,模棱两可的笑意,微微垂头,向李世民告退。目光集来融融暖色,一定就是这些光,融化了那方方的纷扰,几乎只是一瞬间,他就从破碎恢复到了完好,让我须臾齿冷。
刚刚的一切是否经我亲身体察,我已怀疑。他似已不是他。
――*――*――*
李世民自入内殿,向皇后娘娘请安,我小心翼翼等在殿外,估计也只有这位殿下,向皇后娘娘说的好话,皇后娘娘才比较容易念念不忘。
他出来时,目光轻轻掠过我,新生的一丝笑,清武幽静,笑缘转过时,所有人已福下身。只有我,还依然愣在原地,紧盯着他瞬过的眉眼,又细细于其中找寻悲喜。可他浩瀚气宇中的眼,也如广漠一样茫远无涯,这片不值一提的情愫,早不知又委身于何处,让我虽近在咫尺,也无法确知它的存在,终于失望,慢凝出一个万福。
他轻轻点头,身形流畅,周流无碍,轻快逝去,渐渐失远在视线中。
皇后娘娘最近身体不大好,其实一直也不好,只是近日甚些。她的床帐特别漂亮,倾落了数重柔纱,结出如流雾一般朦胧烟霭。人在烟霭之后,就像置身于缥缈难凭的不知处。屋中燃着淡淡的安息香,诸什失却荣辱之心,只是安安静静的蛰伏。
我鼓起勇气,一边跪倒,一边说,“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数重纱后,若有若无的应声,怒喜莫辨。
我默默跪着。心想,得,又来了。这一次可算是为我挑了个好地方,默默无闻地跪在内殿中,连个看热闹的都没有,传个小道消息的机会,都没可能。看来,皇后娘娘这次,是立意,要一次性跪死我。永除后患,到时,随便发配我个死名。死无对证。
可刚刚,李世民不是为我说了好话吗?虽然没有听到,但我能猜到,他说过让我放心的。恍然大悟,对了。也许正是因为秦王说了那些话,皇后娘娘才会特别生气,生气到,不仅要找我的麻烦,还要让我麻烦到死。
不过,跪了一小会儿。我又觉出,在这内殿中跪的好处来。内殿铺的这些羊毛毯,暖哄哄的。包住膝盖,跪在上面,一点也觉不出痛来,甚至还有点舒服。光线调和,又没有一丝打扰。我瞪大眼睛,瞧了那数重纱好久。都没再听到皇后娘娘的动静,暗暗做了一番估计,觉得,皇后娘娘八成也是睡觉了。
屋子里已经全给我打量了一遍,再无好奇之处,就剩下了困了。我可真困啊,一大早就被婉吉找了过去,又折腾了那么久,还打了一架又跑了一段路,总之,现在,我真想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只是,现时这个地点,让我犯了好大的犹豫。不过,最终困意胜过理智,我不断在几次的东倒西歪中调整姿势,直到最后一次调整不及,摔出好大的一声“啪”。
我心暗暗叫苦,顾不得疼,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就打算无声无息地跪回原处。如烟霭的垂帘,倏然挑起。机灵的掌事姑姑,一直伺候在门外,估计那耳朵就贴在门板上,现在皇后娘娘仅是打帘,她就急步而入,接过那纱,纤手玲珑,挽在床侧。
床上的多宝阁里,粉彩瓷,散出暖盈盈的光泽,而我再一次趴在羊毛毯上。自下而上,仰视着皇后娘娘。
皇后轻声散逸几个音节,“你见过他了吗?”
一个没什么悬念的问题,我恭谨无趣地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已经去拜见过三王爷。”
皇后娘娘不再吭声。等待一直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情。我做好了苦等的打算。
不过,皇后娘娘倒是没让我真的等太久,她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那时她轻轻移踱着凤头鞋,仪雅有度,衣缘处飘散的是有别于安息香的清雅香气,“外面的树都要抽芽了,你可怨哀家让你跪在这里。”
我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根本不敢照实回答,只是更深的低头。
她又说,“我们的几个儿子都留心着你。我瞧得出,这一次是与每一次都不同些。只是,因为他们还瞧不到事情的全貌。”她紧接着叹了一口气,却是迎耳的一声笑。这真是一个好听的笑声,皇后娘娘虽然到了韶华逝去的年纪,但少女的姿色已打雍容中重新修炼,更见一番别样的深致。现在她娇滴滴的一声笑,有如冰雪冻结的僵硬中第一滴柔软的融化,“叮”的一声脆响,透彻心怀,“起来吧!”
然后,我就在皇后身边捧盘子至今。
每当,我困惑于如何走下去时,转折就很轻的来临,似乎不含极重量,一切期盼,不过是个空空的盘子。
每天和盘子在一起,虽然是各种各样的盘子,也不拘泥于盆子又一回是碗,有两回是瓶子。一开始的时候,我初见这些,晶莹剔透的瓷器时,惊叹得什么似的,都不知道这些家伙是在哪里来的,是从天上割下来的吗?因为有一只盘子,是天蓝色的,它的颜色像极了突厥蔓延在沙漠之上,又蜿蜒入山的天,那么蓝的瓶身,可以倒映出我的身影。它就像是蓝天一样,静寂深深的耐人寻味。后来,我就惊叹于一只白色如玉一像的瓶子,它轻得就像是天上来去的云的魂魄一样,有入手即化的轻灵,可它一点也不陌生,就像寻日里我曾与它轻轻做过伴。
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些白瓷,不知道为什么,惊奇感很快消失后,我还深存着对它们的亲近感。只是这些感觉虽然很深刻,但要日复一日抱着它们得趣,还真的是很难很难啊。我好想好想出去走一走,就走一小会儿也好啊。但是,皇后娘娘特别珍爱这些瓷器,副作用就是每天都要看到,那自然也要看到我。
我一直希望,有机会捧个大瓶子,这样就可以不用将脸暴露在皇后娘娘的视线中,经受她偶尔不知道到底是在看盆子,还是在看人的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