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彻目眦欲裂,厉声怒喝,“大胆!”
话音未落,冷风忽起,苏幕遮只觉得颈侧一凉,便有雪亮的锋刃贴在脖间。
刀锋凛冽,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却见他面不改色,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烧红了脸的阿四。
阿四见状倒吸一口冷气,鼻尖萦绕着阵阵梅香,心头却涌起一股莫名烦躁。
北有七皇子,南有苏幕遮,如今两位当世才俊并肩站于同一屋檐下。一个云淡风轻,言笑晏晏,另一个却是满目阴沉,怒发冲冠。
阿四自认愚钝,当然猜不到此二人又在算计些什么。于是,她略一屈膝,疲惫又嘲讽,一字一句地说道,“谢殿下青眼,只是民女身份低贱,岂敢盘桓殿下行宫?”说到这儿,她扫了眼勾唇而笑的苏幕遮,也不待轩辕彻反驳,坚决道,“既然殿下有客来寻,民女便先行告退了!”
言罢,连余光都不给二人一瞥,一个转身,决然而去。
轩辕彻心头如万蚁蚀心,说不出的痛苦愤懑,却因为笑眯眯的苏幕遮不得不强自收敛。
苏公子一直目送着阿四的身影消失于拐角,这才回转黑眸,拱手为礼地笑道,“坊间传闻,大雪纷飞,灾情绵延不知几百里。而太子殿下为此夜不能寐,废寝忘食地处理公务,实乃百姓的福气。”说到此处,他刻意顿了一顿,缓缓道,“只是这红袖楼人多嘴杂,若是有人看到......”
苏幕遮欲言又止,轩辕彻勃然变色,又想起之前所言的“同床共枕”,怒极反笑道,“苏公子果然是个人才,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广袖一挥,拂袖而去!
话分两头,再说那急匆匆脱身离开的阿四姑娘。
阿四姑娘将那只绣花鞋放回了房间,原本因为手指疼想休息片刻,却偏偏怎么也睡不着了。最后,她干脆推开了房门,去外面透透气。
红袖楼前院人声鼎沸,后院也乍然间喧嚣了起来。
有人惊声尖叫跑进跑出,连金四娘也出现在了小湖边上,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劲装侍卫。如此看来,轩辕彻已经让人安排好了陆双双的后事。
虽觉内疚,阿四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看一眼。她心中烦闷不堪,便一个人穿过人群,跨过大门,眨眼便融进了人流里。
常言说,雪化霜融天最冷。可即使寒冷如斯,街上依旧人流川息,热闹非凡。想必是这连着的大雪天差点将人憋坏,难得见了太阳,便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四处唠嗑唠嗑,也活动活动筋骨。
阿四眼瞅着这大街上的女人们嬉笑怒骂,人生百态,胸口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好似只有如此,方觉自己竟是和千千万万个别人一样,是个徜徉在阳光下的女人。
夕阳映屋檐,斜照木格窗,时间走得飞快,少顷便是黄昏。
阿四漫无目的地一通乱走,最后神使鬼差一般,停在了一处僻静的所在。
这个地方并不陌生。
之前的半个月,她风雨无阻,几乎日日要来此坐一坐。然而即使她日日都来,这残垣断壁却一如往昔,给不了她丝毫启发与记忆。
这里曾经是封太傅的府祗。
据说封太傅乃是今上的帝师,风光一时无二。却不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三年前的某个午时,封府竟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三年,好似不久,却也已经太久太久。久到那牌坊斑驳沧桑,其上残留的断章也早已瞧不清原来的模样。阿四轻轻抚摸那千疮百孔的落款,眯着眼睛想,时光易老,不知这落款之人是否还健在?
胡思乱想间,忽闻低低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好似就在耳畔。
阿四心头一跳,蓦地转过身循声去探!
她绕过破碎乌黑的瓦片石堆,最后看到那苍松古柏下,跪着一个驼背老妪。
老妪白发苍苍,正跪在地上磕头。她一边磕头,一边轻声哭泣,嘴里念念叨叨,“老爷,三年了,老奴总算还是回来了。苍天无眼啊,老爷您是难得好人,竟为奸人所害,家破人亡啊!”
说着说着,那老妪便伏在地上,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老妪身侧蹲了个黄口小儿,原本都好好的。他正抿着小嘴,乖乖地帮忙烧着纸钱,见此害怕地叫了声,“太太!”。然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哭声尖锐,大有压过老妪的架势。
老妪哭声一顿,忙爬起来摸摸小孩儿的头顶,柔声道,“二蛋子莫哭莫哭,这是老爷的旧居,切莫惊扰了他老人家的安息。”
小孩儿也只是被自家太太吓到了,闻言半懂不懂地停了哭,鼓着一包眼泪道,“太太,二蛋子想吃糖糖。”
老妪闻言低声安抚,“二蛋子乖乖,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样,你若笑一个,太太就给你买糖糖。”
小孩儿压根儿没听懂前面那句,后面的却是懂的。他眼光闪闪地笑了起来,那小嘴咧地,阿四真担心那口水流下来会将衣服给淋湿了。
只是,恍惚间,好似也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自己面前。
他的后背微微佝偻,满面都是藏不住的关怀笑意,然后伸手轻轻摸摸自己的头顶,爱怜道,“小池乖乖不哭了,哭了可就不漂亮了。如此,小池若是笑一个,外祖就带你去看花灯如何?”
“外祖?”阿四喃喃自语,眼中也跟着烫了起来。无端的,她觉得心口刀绞一般地疼。外祖,你在天有灵,为何不告诉小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想到此,阿四抹了抹眼角的泪珠,抬腿朝那一老一少走去。
那二人已经在收拾祭具,此时倏地窜出个人来,把他们吓得够呛!
眼见着小孩儿扁着嘴又要哭,那老妪连忙紧紧抱住轻声安慰。
“这位老人家......”阿四上前作了一礼,客气地开口。
而此时的老妪正好抬头,待看清阿四面目,竟是又惊又喜,叫道,“表小姐?!”
阿四一愣,却见那老妪将小孩儿一放,摇摇晃晃几步到了自己跟前。她先是上下打量,继而一声惊呼,竟是热泪纵横,“真的是表小姐......”
阿四瞧着老人家哭得泣不成声,连忙伸手扶住她。那老妪却是一个回身,跪在了地上,道,“老爷,您快看啊,您最疼的表小姐她来看您了!她还好好的,和大小姐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啊......”
老妪哭得不能自己,阿四站在一旁竟也莫名心揪成一团,抽着鼻子道,“老人家,您认识我?”
“老奴怎会不认识表小姐,你是我家老爷封太傅的嫡亲外孙女。虽然表小姐从未在这府中住过,但因得了老爷喜爱,倒也经常来玩耍。当初若不是大奶奶看不过你,又与大少爷联手,偷偷将你的名册送进了宫,老爷是一定会将你养在府上,直到你出嫁的。唉,不过此时看来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表小姐你偏偏因此而逃过了一劫......”
那老妪似乎是激动非常,见着她便抹着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阿四闻言心中又痛又喜,哽咽道,“对,我就是古池。时过境迁,我遭人算计很多事记不清了。不知老人家是否知道,我家外祖究竟是因何而判罪,个中原因是否真如外界所言,外祖他......”
“呸!”老妪听后,气得连腮帮子上的垂肉都抖了起来,她愤愤道,“老奴虽是个妇人,但也知道老爷他与六皇子走得不近。这明明就是有人栽赃陷害,将他与那谋反的六皇子硬生生放到了一起!”
“六皇子谋反,外祖就算参与,也不至于满门抄斩,还株连九族。到底谁才是背后黑手,我在京城徘徊多日,竟是毫无所获。”
“还能有谁?”那老妪嘿嘿一声冷笑,道,“老奴其他的不清楚,却知道此案乃是当今太子旁听,甚至亲自监斩的!”
“轩辕彻?!”阿四陡然一惊,竟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听那老妪咬牙切齿道,“就是他,老奴当年因为家事回了乡下而逃过一劫。那一日监斩,老奴是亲眼看见那人坐在首位,看着老爷他们一个个,一个个地被......”
老妪再次陷入了回忆,闭着眼睛呜呜哭了起来。
阿四脑中嗡嗡有声,一遍遍闪现着轩辕彻那张俊朗温柔的脸。
难道,真的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如果是他,就算有朝一日真的查清,她一介孤女,又该拿什么去斗去拼!
阿四痛苦不堪,她一直以为轩辕彻只是背叛了他们的海誓山盟,却不料,他还杀了自己唯一的亲人!
背叛我,我可以不想不理不报复!永永远远地离开他,然后走得远远的!但若是......
老妪伤心了好一阵,回过神来,发现阿四怒容满面,缠在手指上的纱布沁出了血丝。她安慰地拍了拍阿四的手臂,叹息道,“那个人位高权重,我们又能如何,表小姐你千万想开,要保重自己身体。老爷他若是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阿四红着眼眶点了点头,却听那老妪接着说道,“老爷遭人陷害与那太子脱不了干系,而那左相府便更加可疑!”
“老人家何出此言?”
老妪眯着眼睛想了想,道,“虽已过去多年,老奴却仍然记得,事发的半个月前。老爷与左相大人在书房吵了起来,惹得老爷将那幅最喜爱的古画都扔了。好巧不巧,这厢封府才出事,那厢左相府的三小姐却要与当时的七皇子大婚了......”
时光乃是手中沙,一个不小心,它便溜得不见了踪影。阿四默默站在原处,目送着一老一少离开。
青石巷,老残墙,那个黄口小儿丝毫不知大人们的哀愁。他嚼着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蹦一跳,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