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去世的那一天,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
我与相公接到消息之后齐齐一怔,然后将女儿放到她祖母那儿,便匆匆赶往无名谷。
无名谷处于轩辕国与明州国的交界处,位置偏僻隐蔽,后经外祖寻高人设了阵法,便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听娘亲和舅舅说,无论是轩辕国内乱死伤无数,还是两国交恶战火连绵,无名谷的一草一木都从未遭受过铁蹄的践踏。
当我们按照记忆进入无名谷后,眼前的一切依然如旧:山清水秀,四季如春,漫山遍野都是娇艳欲滴的山茶花。唯一不同的是,山顶上那座唯一的小楼,挂起了白帆......
想到慈爱温暖的外祖母就此与世长辞,我不禁眼眶一红,默默流起了眼泪。相公见我触景生情,便柔声安慰道,“别哭,你们若是个个哭成了兔子,谁去安慰外祖?要知道,外祖母去世,最难过伤心的恐怕就是外祖了。外祖这几年的身子原本就不好,若是伤心过度......”
我听后不敢再哭,连忙擦干眼泪往山顶跑。因为我知道,外祖母这一走,娘亲肯定也要哭晕过去。果然,当我们赶到灵堂的时候,娘亲早已哭晕过几次,连从来不哭的舅舅也正偷偷抹着泪。
举目望去,我在随风摆动的白帆间找到了所有家人,连表姐家那个刚刚会走路的小娃娃,都乖乖地跪在一侧。而令人惊讶的是,搜遍了所有角落,我都没有看到外祖。
外祖的腿脚曾经受过伤,一到雨天就容易犯疼。如今年纪一上来,走路就有些摇晃不稳。但即使如此,每日的清晨与傍晚,他都会牵着外祖母的手出门消食散步。伴着初阳彩霞,伴着斜阳西下,他们总是肩并着肩,笑眯眯地一同出门,然后笑呵呵地一同回家。
而今,外祖母突然去世......
想到这儿,我一拍自己脑门,拉着相公就往后山跑,“快走,我们去找外祖!”
外祖果然就在后山。
那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上,那些争相绽放的茶花中,他佝偻着背,正撑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孤独走来。从下往上看去,那小道那般长,好似长得没有尽头。外祖他走得那般慢,一步三喘,颤颤巍巍,好似永远也走不到终点。而天边那最后一抹亮色,一如既往地撒在他的身后。只是这一次,他的身边空荡荡的,只余下嘤嘤哭泣的凉风细雨。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吞吞坐在了一块圆石之上,然后伸手挑挑拣拣,摘下了一朵带水的山茶花。后来,这朵山茶花被他亲自插到了外祖母的发间,直至出殡也未枯萎。
许多许多年之后,我依然记得那朵茶花的样子,红艳艳,娇滴滴,一如那青春烂漫的少女。它绽放在外祖母雪白的发丝之间,将她嘴角的微笑衬得那样那样得甜。
而外祖则静静地靠在她的边上,笑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一辈子,我走过锦绣山河,看过繁华万千,却只爱过一个叫做阿四的女人。”
话落,他柔情似水地看向外祖母,等了良久,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我忍不住无声哭泣,却见外祖满目含痛,神情萧索。他甚至不顾劝阻,赶走了所有人,独自为外祖母守灵。
破晓之时,娘亲不放心,便亲手做了外祖爱吃的点心,让我跑去灵堂看看。却见,空凄寂冷的晨风中,外祖正在剥桔子。
他剥得异常认真,凑在烛火边上,一个接一个,连桔瓣上那些细白的橘络也捻得干干净净。一边手上剥着,一边嘴里也不消停。我侧耳仔细去听,才知道他在念叨些什么:
“橘络败火,每次说你都不听,就是不肯吃。唉,不吃就不吃吧,但是桔子也不能多吃,听到了没有啊?”
“阿四,今天我去后山,看到你放了的那只小野猫了。它鬼精鬼精的,还是蹲在那棵树下,等着你去给它投食呢......”
“哦对了,苏米那丫头又跟他弟弟苏禾吵架了。唉,老大不小了还是老样子。苏禾不肯吃萝卜,被苏米连蒙带骗强塞了小半碗。这下好了,一堆小娃娃都看着呢,苏禾那臭小子当场就黑脸了......”
“啊还有还有,你之前给我纳的鞋底有些坏了,什么时候再给我纳一双吧?”
我泪流满面,再也听不下去,于是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道,“外祖,外祖母她已经去了。你要好好保重,不能让她担心......”
“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别让我担心就成啦。”外祖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笑着对早已僵硬了的外祖母说,“阿四你看,苏米家的小闺女儿来看你了。你不是最喜欢和她说话了么,你别睡了,快醒醒吧......”
我忍不住哭出了声,强行将桔子推到一边,然后把点心放上去,劝道,“外祖,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外祖最终还是没吃任何东西,而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整整四天。四天之后,外祖开始正常作息,正常吃饭,只是再也不去后山消食散步了。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迅速地消瘦了下去,没过两个月便彻底不能下床。
我们见状担心不已,不得不暂时搬回无名谷,轮流陪他说说话。可惜的是,外祖的话越来越少,最后干脆时时昏睡,连醒着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然而这一天,也是个不冷不热的好日子。只是前一刻还阳光灿烂,下一刻却突然下起了雨来。
我正觉奇怪,突见娘亲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哭道,“不好了,你外祖不见了!”
我们顿时乱了,纷纷跑出去寻找,却最终在外祖母坟前看到了他。
外祖还是撑着那把旧旧的油纸伞,青色的伞面,翠竹的伞柄,一个人默默地靠在墓碑之上。彼时,细雨绵绵,打湿了花草树木,却只有外祖母的墓碑干净如初。而我的外祖,笑得如同孩子一般,道,“阿四你看,下雨了,我又想你了......”
话完,忽有一阵风吹过,将我们吹得浑身一冷,也将那把油纸伞吹落到了地上。而那靠在墓碑上的外祖,已然双眼紧闭,含笑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