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顾舒晗赶到水泥厂,发现事情比她想象中要更复杂一些。
水泥厂中管事的是顾政鸿的心腹,名唤顾经,已有五十余岁,满头华发,却丝毫不显老态,据说曾在顾政鸿父亲身边伺候过,是顾家几代老仆,很得顾政鸿看重。此时,他挺直了背脊,穿着一丝不苟,看上去古板而刻薄。他一双眼睛犀利而挑剔地将顾舒晗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没有因为顾舒晗是顾政鸿的女儿,而给她丝毫面子。
“厂中有紧急要事需要处理,请小姐去休息室坐着吧,恕厂里安排不出人手来伺候小姐。”
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不敬,话里话外,却在暗指顾舒晗不明事理,只会给他们添麻烦。顾政鸿将厂子交给顾舒晗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这番做派,排斥顾舒晗参与厂中决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对于顾经这样的人,用对付郑厂长的那一套对付他,就有些不合适了。顾舒晗也不与他争辩,只说道:“不用。你找个熟悉厂中事务的老工人来跟我汇报一下这次事件的起因和经过。现在我是这个厂子的东家,外头有人打上门来,也只会找我的麻烦。你就是再看不上我,也得让我明白这整件事情吧?当然,你如果觉得你一个管事能够替我作出决定,替我承担责任,那就请便。”
顾经冷哼一声:“年轻人,总是读了点书就自认为无所不能。柏少身份非同一般,可不是咱们能够招惹得起的。小姐年轻气盛,可千万要记得量力而行,不要一时冲动毁了老爷的心血才好。”
一番话说下来,厂子里竟好像是因为顾舒晗才糟了这场灾祸似的。顾舒晗倒是不知道,在顾政鸿已经把这个厂子放在自己名下的前提下,这位顾管事哪里来的底气与一个劲儿地刺她,莫非他以为,他是顾政鸿的人,自己就一定会给他面子?还是他以为自己是个面软的,拿捏住自己,自己就会乖乖听他的话?
“我才接手厂子,倒是不知道咱们厂是怎么惹上那位柏少的。究竟是谁负责管理厂中的事物,是谁惹来了这些事,顾管事心里应该最清楚。好了,不说这些无用的废话了。顾管事既然不想让顾先生建立的厂子毁于一旦,最好弄明白事情的主次,是跟我斗气、排挤我一个小丫头比较重要,还是解决眼前的危机比较重要。”
顾经听着顾舒晗的话语,心中的不悦更深了。只是他如果再拿着顾舒晗的资历说事,倒像是应了顾舒晗所说的不顾大局一般,因此,只好暂时先忍下这口气:“我自认对厂子里的一应事务都很熟悉,小姐有什么问题,不妨来问我。”
从顾经的嘴中能听到客观的答案?反正顾舒晗是不相信,虽然她与此人只有一个照面,却也知道,顾经绝不是以公事为重的人,私心甚重。他说两句藏两句,就足够把自己坑死了。
见顾经几次三番地把自己的话当作耳旁风,顾舒晗也沉下了脸:“那好,请顾管事告诉我,厂中主要生产哪几种水泥,是硅酸盐水泥,还是铝酸盐水泥?如果是硅酸盐水泥,厂中产的是普通硅酸盐水泥,矿渣硅酸盐水泥,粉煤灰硅酸盐水泥,火山灰质硅酸盐水泥,白色硅酸盐水泥,还是快硬硅酸盐水泥?”
顾舒晗张嘴就是一连串不同的水泥品种,不仅闻所未闻,语速又快,顾经听得脑仁儿直跳,梗着脖子道:“我们生产的是波特兰水泥。至于小姐所说的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闻所未闻!”
“原来是普通硅酸盐水泥。”顾舒晗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以为顾管事对厂子里的事都了若指掌,现在看来,顾管事对于水泥的了解甚少,实在堪忧啊。在我面前也就罢了,若有一天客户指定要特种水泥,难道顾管事也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普通硅酸盐水泥是最常见的一种水泥,快硬硅酸盐水泥、白色硅酸盐水泥、粉煤灰硅酸盐水泥等则是特种水泥。说是特种水泥,也只是相对普通硅酸盐水泥而言,用于特定的或要求相对较高的场合。
比如矿渣硅酸盐水泥,耐热性好,可用于温度相对较高的混凝土工程中;火山灰质硅酸盐水泥,抗渗性好,可用于潮湿环境的混凝土工程;铝酸盐水泥水化热大,快硬早强,可用于冬季施工及紧急抢修工程;白色硅酸盐水泥主要用于建筑室内外装饰。
凭时人的技术,现下生产的大都是普通硅酸盐水泥,波特兰水泥是西方的叫法,实质上就是硅酸盐水泥。
特种水泥的需求量还没那么高,且人们本身也还没有把水泥根据适用性不同加以类别区分的意识。顾经不知道这些特种水泥,也是正常的。顾舒晗这么问他,简直就是在欺负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欺负了的顾经正满头大汗,嘴唇颤动个不停,显然被顾舒晗气得够呛。
“这位小姐说的这些水泥,鄙人也闻所未闻。”
一个身穿黑色中山服的青年男子出现在二人面前,他笔直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刀剑一般,给人以锐利之感,哪怕他脸上带着笑意,也稀释不了这种锐意以及他身上带着的肃杀之气。
这人约莫二十多岁,剑眉星目,五官出众,但当他出现在他人面前,最先被注意到的往往不是他出色的五官,而是他浑身的气势。顾舒晗只一眼便能判断,这人绝对不是个善茬子,只怕手下见过血。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保镖,身上佩着枪,一左一右地护卫在他身边。
见到这些人,顾经的嘴唇抖得更厉害了。
顾舒晗侧过身子正对着来人,并未露怯。前世作为航空航天工程师,不少军用机和民用机的设计者和参与制造者,她也与许多大人物打过交道,这种场面,还难不倒她。
“想必,阁下就是‘柏少’?”
直到此刻,顾舒晗才把‘柏少’与b市的政治家族柏家联系在一起。她敏锐地意识到,这件事,如果处理好了,也许是一个机会――一个搭上南方政府的机会。
“想必,这位就是刚刚接手这座厂子的顾小姐?先前,我们请顾政鸿顾厂长厂里的工人为府里铺筑了水泥道面,没想到,才过了大半年时间,水泥道面就出现了一条条裂缝。我父亲正因此发怒,说要追究顾厂长责任呢。”柏少见顾舒晗眼中毫无忐忑之意,又道:“刚才顾小姐的一席话,让我大开眼界。这项工程当时如果是顾小姐在监管,想必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了吧?”
“虽然不知道前顾厂长接手的工程为什么会出这种岔子,不过,现在既然由顾某接手了厂里的事宜,必当对柏少有个交代。不知柏少可带了那些水泥的样品过来?”
柏少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人说道:“把那些水泥拿出来给顾小姐看看。”
“是。”一名保镖从身后拿出一个麻袋,就这么重重地砸在了顾舒晗面前。
饶是顾舒晗性子再怎么冷淡,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嘴角抽了抽。该说这保镖憨厚还是傻冒?她毫不怀疑,如果她解决不了水泥的质量问题,辛辛苦苦扛了一路水泥的保镖哥一定会用这袋水泥砸死她。
等这名保镖成功把水泥带到厂里,功成身退了,忽然发现,柏少和水泥厂的新厂长都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他。他不由摸了摸鼻子,奇怪地问道:“怎…怎么了?”
他在路上数过,出现裂缝的那些水泥全部都带来了,一块没少啊!
“……没什么,辛苦你了,好好休息一下吧。”柏少拍了拍保镖的肩,保镖顿时咧着嘴,笑得可开心:“等回去之后,在姨父面前,你可要为我表功啊,哥。”
顾舒晗没理会表兄弟俩的大眼瞪小眼,走上前去拿起一块水泥细细地观察了一阵,然后放下,又拿起一块,如此反复几次之后,顾经便有些不耐了:“不知小姐可看出了什么名堂来?若是看不出来,小姐还是莫要逞能,早早放下水泥向柏少请罪的好……”
“你这人真奇怪,我哥都没急,你急什么?”那保镖颇有些憨劲儿,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全然不顾顾经的尴尬。
顾经被扫了颜面,却又因柏少之故不敢回嘴,只得悻悻然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这边,顾舒晗将多块水泥一一观察后,说道:“我大体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起来,还要多谢这位……”她看向那位憨保镖,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憨保镖见顾舒晗注意到自己,乐呵呵地开口:“我叫阮修明。”他看着顾舒晗的眼中颇为崇拜,他自己读书不行,便很是佩服那些能够学以致用之人。
“多谢这位阮先生,幸亏你将所有的样品都带来了,否则,我分析出的原因怕是会片面。目前看来,导致水泥破裂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点是存放时间太久。”顾舒晗看向顾经:“你们听说柏家要用水泥,便早早地将水泥准备好,存放在库房中了,是也不是?”
“柏家要用水泥,自然要早早地准备好,否则,难不成等到柏总理要用水泥的时候找我们再急急忙忙地赶工吗?当时选好原料之后,柏家也是派人来查验过水泥质量的!”顾经皱着眉看向顾舒晗,显然怀疑她在捣乱:“若是小姐担心储存过程中被人动了手脚……这些水泥我们可都是派人好好保存着的,不可能被人为破坏!”
“我不是说有人人为破坏了这些水泥。水泥本身会吸收空气中的水分和二氧化碳,水化或碳化,丧失胶凝能力,从而导致强度降低。一般储存条件下,三个月后强度就会下降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六个月后下降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三十,一年后下降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四十。你们生产的这些水泥,是储存了半年之后拿给柏府用的吧?”
顾舒晗拿起手上的一块水泥,说道:“这块断裂的水泥面上有车轮碾压的痕迹,显然是水泥道面强度降低之后承受不了荷载,才产生了裂纹。”
“原来竟还有水泥不能储存的说法,从前我倒是没注意过。”
“不是不能储存,而是对储存环境的要求比较高,成本也高,所以还是先存先用的好。”一提到这些东西,顾舒晗就变得十分认真,那双漆黑的眼眸中,仿佛溢满了光彩,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柏少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其实,他并不懂得关于水泥的知识,不过,他也可以看得出来,顾舒晗并非无的放矢。若不是进行过精密的实验测试,她不可能这样不假思索地报出这些精准的数字。看来,这位新来的顾小姐,还是有几分可靠的。他心中来了兴致,又问:“那么,导致这些水泥破裂的第二点原因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