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七月,长安。
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田氏命你们将本宫送到何处?”
“齐王命末将护送殿下出城,直往西函谷关去。”
函谷关方向,正是那二十五万屯田驻军所在。
难道舅舅也认为,虎符不如本宫一张脸好用?
本宫冷笑道:“函谷关距此百五十里,威重当真觉得你能凭借这群流氓将本宫平安送到那里?”
此言一出,底下就炸了。
“你爷爷堂堂世家,几时是流氓?!”
“黄口小儿,不识得你爷爷军属罢了,竟作矫起来!”
“本朝太祖不也是流氓!且看你爷爷我……”
本宫冷眼看着殿内,沉声道:“本宫的爷爷,乃大周孝文皇帝。”
嘈杂声轻下去了。
“孝文皇帝开疆北拓,南平百越,挥剑西指之时,却暴病崩逝,天寿仅五十二岁。当年孝文皇帝六军横扫宇内,军容整肃,令行无阻。再看看你们自己,难道你们比之当年,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裴桓明显不知如何反应。
本宫接着道:“孝文皇帝一代,河间赵奉国,吴楚陈安国,燕山司马钺,皆立下赫赫军功,得封列侯,食邑三万户。而到本朝,连权倾一时的赵相都仅仅食邑万余户,你们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底下愤愤然。
“赵半朝又不止一个赵相,那几个侯爷要是加起来,没准赵氏早就超过三万户了。”
“要不是没有仗打,老子至于在这儿听个黄口小儿的话!”
“如今世道,与文皇帝世道可比么?老子也是河内世家,流落………”
“因为大周在衰落!”本宫大声道。
此言一出,举室皆惊。
“殿下,不可……”女官悄悄拉住本宫。“今上那边一定有人在观察东宫,殿下何必……”
“北方幽冥泽、海参崴、新月草原,纵横三千余里,全部都被柔然吞并!西凉六十三城,至今只有二十三座在大周手中!是,二十五年前,故蜀来附,从此十万山川归入大周版图,但是大周并未实际掌控蜀中之地!蜀郡行政、税收、兵役,统统不归崇元殿管辖!”
本宫声音越来越大,震得自己耳中嗡鸣不止。
“你们也说自己是世家,但是世家过得如何?《氏族志》上四百三十六世家,如今剩了不到一百个!”
“这些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边关守不住,皇帝要和亲,难道是咱们决定的吗!”底下有人嚷道。
“好,跟你们没关系,那都是长安勋贵没骨气!可是如今呢?”本宫浑身血液沸腾,几乎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齐王让你们来送本宫出长安,直送到一百五十里外的函谷关!你们自己看看自己,你们能不能在这一百五十里,拦住各路诸侯的军马!”
满殿沉默。
“用用脑子!想想为什么!”本宫向底下喊。
“他们都只想抓住你!大不了把你交出去!”
裴桓猛然转头怒视那声音的方向,那出声的人不禁将头低下去。可是更多的切切私语响起来:
“真这么说,这趟岂不是送死?”
“要不,就把这什么太子交出去吧?咱们可犯不着……”
“对,交了这太子,分了他的姬妾和财宝,咱们远走高飞!”
“你们大可以将本宫交出去,”本宫忍着颅内剧烈的痛楚,耳中嗡声愈大,已经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交出去之后,你们也丧失了唯一活下来的筹码!”
“让本宫猜猜,你们能在深夜闯入东宫,说明宫城已破,齐王撤兵了!宫门守卫势单力薄,阻止不了你们!”
真可惜,本宫居然在这个时候睡去。本宫应该带着掌灯女官杀出去!现在不是母妃、赵构可以帮本宫做决定的时候了,本宫却在这里呼呼大睡!
“齐王既然走了,又需要本宫去函谷关,为什么不自己来接走本宫?为什么派一队刚刚组建起来、连主将威信都没有确立的新兵来护送本宫?”
时不再来,本宫已经丧失了一次掌握主动权的机会。
“齐王要借诸侯的手杀了本宫,而你们不过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本宫,就算是为了母妃,为了座下临危不去的掌灯女官,也决不能死在此处!
“你们交或不交出本宫,等你们的也都只有死路一条。诸侯不傻,看见你们也一定能明白齐王的计划,到时候他们绝不会白白担负一个弑君的罪名,一定会栽赃给你们,然后将你们全部灭口!”
“齐王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人喊道。
好,好。有人质疑,本宫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齐王为什么要本宫死,正是因为本宫是副君!”本宫攥紧拳头,努力抑制住浑身的颤抖。
“大周是本宫的大周,只要本宫在,齐王就没有争夺天下的理由!但本宫一死,这万里河山就成了无主之地,到时候自然是谁兵强马壮,谁就换代为王!”
“本宫先前说过,大周在衰落,养不起那么多的万户侯了。”
“没有那么多的机遇去给普通人加官进爵,甚至连世家也在不断减少。”
“但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意气,难道你们就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一辈子卑贱贫穷?此刻长安离乱,诸家大族惶惑不安,但对我们来说,却是大好时机!上天将你们送到本宫面前,而孝文皇帝的赫赫辉煌,终将在本宫手上重现!”
本宫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嘶力竭吼道:
“是做齐王登位路上的枯骨?”
“还是做本宫朝中的万户侯?”
“成王败寇,在此一念!”
裴桓紧皱着眉头。看来他已经听出本宫话中的破绽。很好。这说明他的确是个将才。
剩下的兵众没有裴桓那样敏锐的洞察力,人人面面相觑,似乎拿不定主意。
大吼过后,本宫微微喘着气,视线扫过这群连制服都没有的人,最后将目光锁定住裴桓。
“威重。”本宫努力将他想象成赵构,用称呼赵构的语气道,“本宫安危,从此托付给你了。”
裴桓不负本宫期望。他只愣了一瞬,就抱拳跪下来,浑身铠甲撞击出渗人的闷响:
“臣誓死追随殿下!”
殿内陆陆续续有人跪下来,声音越来越大。
“誓死追随殿下!”
“誓死追随殿下!”
“誓死追随殿下!”
女官担忧地望着本宫:“殿下,这些人不过一群追名逐利的宵小,既然能为您给的许诺卖命,也能为旁人给的利益出卖您。”
本宫有些站不稳,于是握住她的手。
“君子诱之以义,小人诱之以利。”本宫悄声道。
女官听本宫这么说,终于稍稍安心,手也放松下来。
指若柔荑,洵美且异。
这是本宫现在唯一能护住你们的方法了。
本宫看着底下一群人,他们脸上的表情叫人误以为他们明天就要封侯拜相。
一片狂乱中,裴桓沉静地回望本宫,那是群雀里鹰隼的眼神。
本宫正筹谋下一句的说辞,东宫中突然爆发一声巨响。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爆破声接二连三,越来越近,掀起的火光几乎照映到元和殿中。
本宫心里一凉:炮火声。本宫居然忘了兵械库!
元和殿里登时一片混乱。
“雷!天雷!”有人仿佛被巨响吓得失常,倒退着逃出殿去。
炮火不常使用,民间只见过过年时用来庆祝的爆竹,其声响不及此刻炮火万一。
本宫记得三四年前,西北告急,有人在朝议中提出将炮火运送到西北凉州以抵抗柔然,被父皇否决。
王太傅以此考校太学生,所有人自然同意父皇的主张,所谓“火炮不出长安”。
除了本宫,还有慎太子。
本宫那时还小,只是觉得有此等利器不用,简直暴殄天物。
慎太子,当时只是笑了笑。
慎太子薨逝后很久,本宫才想明白他那时笑的意味。西北赵家在,火炮才不得出长安。
裴桓面色惨白,看起来像夜叉。
“诸将士听我命令!”他抽出腰间带血银剑,高举过头顶,“以此剑为界,剑左上前入殿,十人一列,整装待命!”
“剑右后退出殿,三人一组,随我杀敌!”
本宫接着他的话音喊道:“杀敌十人者,进百夫长!杀敌百人者,进校尉!功绩为众人先,封万户侯!”
女官真正吓得抓紧本宫:“殿下!本朝丞相不过食邑万户!”
剑左众人一听,嚷道:“咱们也要去杀敌!”
本宫截住他们的话头:“剑左由本宫亲自指挥,饶至东宫外包抄对方!”
这下连裴桓都大不同意:“殿下!臣等掩护……”
本宫心说掩护个屁,对方既然敢搬出火炮,就说明对方根本没打算留活口。但是火炮打击的位置是一点一点靠近元和殿的,这说明三点:
一,对方原先并不知道本宫在哪里,只是刚刚听到众人喧哗,才知道本宫在距离宫门最远的元和殿。
二、对方不熟悉火炮的操作,所以才需要调整打击的位置。这也就是说,来的并非装备精良、受训完整、熟悉兵械的御卫。
三,对方人数不多!并且犹豫狐疑,担心本宫这里有诈!否则直接学眼前这队杂兵野将一样,冲进东宫抓了本宫就是,何必动用火炮!
这些考虑都在电光火石间闪过脑海,本宫也根本无暇向其他人解释。
“剑左诸将!”本宫取过女官手中长剑,遥指宫门道:“大周新君在此!天佑我朝,孤当无往而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