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炷香的工夫,玉案上便布齐了甜品,果琴粥、雪梨羹、桂花酿、花糕点心,应有尽有,皆是云华先前最为喜爱的些甜点。掌司在一旁笑得合不住嘴,“小主子先垫一垫肚子,我现下便去张罗一席酒宴,给小主子接风洗尘。”
云华望了望天,估摸着现在时候也不早了,约摸再有半个时辰日头便该沉了,将将开了口还未说出些什么来,一旁沐青阳便轻咳一声体贴道:“掌司累了便去歇着罢,接风宴先搁一搁。”掌司便要脱口而出“不累”二字来,再见自家主子目光凛凛然,只好三步作两回头地退下,只余他们二人。
掌司抹了一把老泪,心中无限感慨,孩子大了当真是不中留啊,不中留。
沐青阳撑着额角,十分闲散的样子,眼睛盯着掌司三步两回头的身影,哼一声道:“掌司瞧见你回来,笑得同一朵深秋的菊花一般无二。”
云华望着桌上的点心垂涎,将将想动却见沐青阳丝毫没有动的意思,于是想着自己身为客人理当矜持些,巴巴地看了桌上一眼,又巴巴地看了沐青阳,见他还是没有动的意思,于是谄媚笑道:“青阳啊,点心都上齐了,快些动筷子罢,可别饿坏了。”沐青阳瞥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三天三夜都没吃饭了,我晌午用过膳,不急。”
云华心中不满,难道自个儿落魄地像是个逃荒的么?但好歹美食当前,便也不想再与旁人计较,于是心安理得毫不客气地动了手,啃一口糕点,再喝一口甜粥,可谓是人生修得圆满。
沐青阳在一旁拎出一壶酒来,酒壶是窄口广腹,上着暗紫见光的黑釉,十分雅致的模样。
沐青阳拎了壶出来,却半晌没寻到杯子,又摸索一阵,仍是不曾寻到,便索性作了罢不再寻,于是兀自拿了桌上的另一只碗,斟满了,广袖一掩,仰头而尽,身后的花树簌簌映衬着,一阵阵幽香,风流的模样。
云华盯着他,有些怔然。沐青阳瞧见,以为她是馋酒,于是拈着碗问云华:“喝么?”云华盯着酒杯半晌摇了摇脑袋,喝了一碗雪梨羹,沐青阳却笑道:“春日里此般景下,畅饮一番才算不负春情。”罢了,又斟上。
见沐青阳喝得欢畅,云华心头也有些痒了,盯着酒壶问他:“好喝么?”闻言,沐青阳轻笑着将手里的酒又吞了,再款款斟上,伸到云华面前。
云华盯了碗里的酒又半晌,才啧啧叹道:“青阳君你喝过的碗便递了与我来喝,啧啧……”沐青阳的面上黑了一黑,强压着掐死她的冲动,收了碗又喝一口,随即索性擒住云华的脑袋,将自己喝过的碗边对着她,把方才剩的半碗酒递到她嘴边,灌了下去。
灌完酒沐青阳便大笑起来,半眯着眼,搁了手里的碗,笑得前俯后仰,实在当是“花枝乱颤”,明媚得好似春光。
云华脸憋了个通红,抖着手指着沐青阳“你”了半晌。
沐青阳缓缓啜了一口酒,眼尾微挑,不急不躁地打断她:“今日多吃些。”
云华噎了噎,寻思这句话“多吃些”前面那句“今日”究竟是个是什么意思。等想明白了便又想怒却不敢言。
见她如此,沐青阳心里倒是十分欢愉,眯了眼笑着,溢出春光来:“你倒是……”话到一半便抢了她的碗,也不知后文如何。只在指间挑了一挑越肩的散发,便就着她的勺子将粥喝了个精光。
云华愤愤道:“我三天三夜都没吃饭了你还同我抢,你……你赔我的粥……。”
沐青阳闻言,从碗里抬了脸,眸子汪汪的如同秋水一般,十分无辜,十分可怜的模样,巴巴地望着她,长长叹道:“云华啊……”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缓缓开口,“府里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这回你回来,我十分激动,这可是府上省了好些月的口粮才给你布的一桌饭食。”
云华听罢,瞅了瞅面前的镶金石的玉桌,便十分想啐他一脸。
沐青阳将碗还了她,云华很愤然,于是丝毫没有注意碗又是沐青阳用了又递与她的。也丝毫没有看出,沐青阳是因着她方才啧叹他用过的酒碗又与她用而记了仇。没了粥,云华只好盛了一碗雪梨羹来吃,赌气不再同他说话。
沐青阳不知她是在赌气,想着安安分分让她吃饱了再逗她,便也安安静静坐着喝酒。
天色也约约沉了下来。金乌西沉之时,灼灼的花树皆是披了金纱,十分潇洒。
云华不由偏着头瞧沐青阳。沐青阳一手略略支着额,一手伸出指来转着碗沿,指尖一下一下地扣着,瓷盏微微作响,声音伶仃得很。
一旁树上簌簌落下花瓣来,伏在他的肩头,他也倦怠拂去,还有一瓣堪堪落进酒中,他也似不曾察觉一般,端了瓷盏合着花瓣一同饮下,春情自在。
惹得云华心头忍不住一阵荡漾,受不住面上的烧意,便忙忙抢了沐青阳的酒来喝,咕咚咕咚地吞了一整碗。
不知是不是有了醉意,云华有些迷迷瞪瞪地抬头瞧了头顶周围夭夭的花树,树的轮廓拂着流光,再瞧一眼沐青阳,恍惚开口:“姜国,是没有这般景色的。”不晓得她说的究竟是这满城妖娆的花,还是眼前这个人。
沐青阳倒也不深究,勾了唇角并不说话,只伸手拿回了碗,重新斟上,仰头而下,眸中似有萤火流转,瓷盏遮了唇边笑意。
此般景色,实在不负春情。
也不知是微染了醉意还是一路舟车劳顿所致,云华突然便觉着有些困乏,心想自己大概是一下见了许多美景,眼晕,便打了一个呵欠,趴倒在玉几上,睡了。
沐青阳见状不由好笑,一旁远远守候的丹栀见此,忙轻手轻脚地过来,呈了一条披风要替云华盖上,谁知沐青阳却搁了瓷盏抢先一步接下披风,挥退丹栀,小心翼翼地亲手替云华裹上披风。
而后却任云华这般趴着,自己又拈了瓷器喝上一口,一手撑着额角,愣愣地盯着云华。
酒意上来,脸上着了微红,便索性干了余酒,起了身走到云华边上,俯身下来用手指轻轻挑开云华落在颈上的长发,眼睛定定望着她,轻声道:“我啊……最怕便是若你离开我的时间比同我一起的时间还久,但……还好没有。”一个吻轻触上她的额角,眸中有光微动,波光潋滟。
随即便将云华翻身抱起,径直朝着屋里走了去。
一路上婢子见状皆惶惶跟在沐青阳身后,生怕将自家主子累着半分,又怕搅了主子的好事。
沐青阳抱了云华不撒手,亲自将云华搁到床上,掖好被角,吩咐这些婢子全部留在屋里,再三叮嘱要好好侍候云华。也恰是免了这些婢子来烦他,于是叮嘱罢了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这些婢子们听自己主子如此吩咐,是想走也不敢走了。于是乎,云华躺在床上睡得正酣,殊不知自己床前站了满满一屋子婢女静静地观赏着她的睡颜,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醒了她。
因此云华戌时三刻醒来的时候瞧见自己床前人头攒动的景象,觉得十分惊悚,被吓得颤了三颤。
云华睁眼的时候反应到自己有可能是被沐青阳趁着睡着给卖了,或是趁她睡着将她了结了以报当年错娶之恨。她再瞥一眼,眼前站着打盹因而摇头晃脑,一排一排脑袋晃得都随时快要掉下来似一干人等,怎么瞧都觉着如此可怖的情形不是人间所能见到的,这令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晓得哪个在打盹之际醒了,瞧见云华抱着被子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忙道了一声,姑……小主子。一屋子的人闻声便哗啦啦全清醒了,忙凑了上来,将床榻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生怕怠慢,一个问了一句小主子口渴不口渴,另一个怕自己被落下,忙问,小主子肚子饿不饿,于是所有人都生怕没有对这位说不准是未来女主子的姑娘嘘寒问暖,被姑娘记了仇,于是一屋子的人围着床塌七嘴八舌,小主子头晕不头晕,小主子想不想喝些茶水,小主子要不要吃些糕点……
云华方才还被吓得发抖,一瞬间全被她们七嘴八舌吵的烟消云散,徒剩了头疼:原来都是活人。
又朝一干方才将她吓得半死的婢子问:“谁让你们候在这的?”心道,睡觉也不让人安宁。
一个忙道:“是主子让奴婢们统统守着小主子。”说罢十分得意,总算被她抢了先。云华被这一句话里的两个“主子”弄的懵了懵,加之方才睡醒头还有些晕乎,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头一个“主子”道的是沐青阳,后一个唤的是她。
云华这头一瞬倒是奇了这一个个怎的都消息灵通得很,竟都唤起她“小主子”来,这后一瞬间便有了将沐青阳千刀万剐斩首的冲动。云华默默将沐青阳在心里剐了三千六百刀,才略略平复了心情,这才道:“烧些水来罢,我要洗洗尘,你们余下的人便都回去休息罢。”
于是一干人便一半都出了门准备热水去了,余了一半人仍是侯着。云华额角突突直跳,抬头忘了一眼想教她们统统下去,谁知,瞧见个熟人。云华一惊一喜,这府上的婢女全部都是换的新,没想到的是,丹栀竟然还在。
云华忙将众人遣散,独独留了丹栀,这一作为惹得众人皆是暗瞥着丹栀便讪讪出了门,心里头无一不揣测着丹栀与这位被主子十分看重的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待一干众都纷纷离开,丹栀便再掩不住情绪,红了眼眶抽噎道:“今天听闻掌司唤一位殿下带来的姑娘作主子,奴婢……奴婢猜着就是主子了,没想到……没想到果真是主子,是主子回来了。”说罢已经泣不成声,抽抽噎噎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云华被她这话里的几个“主子”弄得又滞了一滞。
丹栀是她当时嫁来后派给她的贴身婢女,比她大不了两岁,同掌司一般都待她十分宽厚,不似其他人。那时候因沐青阳待她很是冷薄,因此许多婢子都在背后嚼舌根子。
云华原本见到丹栀是十分欢喜的,但见丹栀如此,便也不由得鼻子一酸,扑在丹栀怀里也抽噎起来。
丹栀缓了缓才向她道来:“当年小主子走后,皇上觉着很是失了颜面,很是耻辱,也因着当年主子与……殿下尚且十分年幼,便将那件事情淡了下来,还将府上婢女统统换了,且将所有人打发去了边陲的一个镇子上。当年收养主子的左相也担了欺君之名,遭了迁谪。原本当年连奴婢也是要被发配到边陲去的,是殿下徇了情,瞧我从前侍候过您,便让我留下了。”便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云华并没有想过这国的皇帝会这般小气,竟因为那件事情做出这样的决策来,但这样的后果毕竟令她很不好受,张了张嘴,本想内疚一番,却不知道该说出些什么来,话到嘴边便是:“左相一家到哪里去了?”
丹栀回道:“左相被左迁去了青州,”又犹豫道,“主子不必担心,左相一家对主子有过养育之恩,因此殿下一直照拂着左相一家。”
云华放下一颗心来,叹了一口气,心道,沐青阳所作为的一切,大概都是为了她那个姐姐罢,一想到这一层缘由,便不想再纠结此事。
正巧一干婢女提了木桶进来,转进屋里头的副房之中。丹栀见此便扶了云华起来转进副房,拂开嵌珠纱帘,绕过雕花屏风,一干婢女置好了热水便都恭恭敬敬立在一旁。
一个婢女十分有眼色,上前两步,低眉顺眼,轻声道:“奴婢替主子更衣——”这一声主子喊的令云华再次颤了一颤,往后缩了一步。一干人又齐齐道:“奴婢伺候主子沐浴更衣——”云华惊得说不出话来,从前嫁到这来的时候可是从未有过这般殷勤的待遇。
可见,待遇这个事当真与地方的头头对其的重视程度有着极大的关系,比如宫中的贵妃与嫔妾,再比如土匪窝子里头头的近身和一个小喽啰,还有现在的云华和从前的。
待将一干婢子全部打发走,云华这才脱了衣服跨进檀木池子,靠着池壁舒了一口气。云华忙道,丹栀,你同我讲讲这几年的事。丹栀点了头,坐在一边,刚要开口,又听云华惊道,“丹栀,我没带替换的衣服来……”
丹栀十分惊奇:“主子就这么,就这么来了?什么物什也没有带?”
云华窘道:“路上都……卖了。”
丹栀默了一阵,随后便起了身,道:“我去同掌司说一说,兴许掌司早就已经备好了。”云华点了头,便由丹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