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府,靠近东城门处,有一座被翻新了的住宅,这座住宅建地面积谈不上广阔,布局设施也说不上豪奢,但亭台楼榭却是一应俱全的,也算是精简版小型豪宅了。
这座宅院的门匾上铁画银钩刻着三个字:落花苑。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那个白裙如雪,体型稍见臃肿的女人站立在黄昏的飞雪之中,望着那一片落叶已残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头,眉头微锁,眼神呈现着淡淡的忧伤,轻轻吟着杜浦之《江南逢李龟年》,不知何种触动,黯然神伤。
周仪慈。
对,这里便是周仪慈的据点了。
毕竟都手上掌控着大同府四个大矿场的业主,在整个大同府商界也占了极为重要的一席之地,再赖在人家监察使府中,究竟不是那么回事,但由于时间仓促,不容许花费大量的时间建筑新家,安无风只好花大价钱跟这家落魄的富二代协商购买了下来临时作了简单的翻新建设,倒也像模像样的。
嗯,至少,周仪慈感到非常之满意。
对安无风来说,她满意,她开心就好。
稍感不足的是,不知出于何等原因,周仪慈并没有把这座住宅命名为她的姓氏或她夫君的姓氏,而是“落花苑”。
本来嘛,人家杜浦落花时节异地适逢故人,虽是感伤之中却是颇见意外之欢喜的。
可是,看她的样子,似乎,除了感伤,还是感伤。
隔着寻丈之外的安无风痴痴的看着她的背影,灵魂深处的那一丝柔软被触动了,轻轻一叹,却是无语。
周仪慈忽然转过身来,看着他,道:“安掌门,你什么时候会离开?”
安无风道:“柳家答应我的条件并执行之后吧。”
周仪慈低下头,似乎想寻找她的脚尖,然而已为凸起的肚皮挡住了视线,她深处白玉般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肚皮,轻轻道:“或许,这段日子,我已经习惯了你在我身边的安全感,当你离去之后,我......或许总会适应的,对不?”
安无风道:“你放心,秋月姑娘是女孩子,她比我更懂得照顾人......”
周仪慈截口道:“我需要的,不是保姆。”
安无风闭上了嘴。
周仪慈缓缓道:“对于我接手这大同府四大矿场之事,夫家和娘家都该收到风声了,估计,不出数天便聚集赶来,这些,还不是事......”
她轻抚着肚皮,眼里出现了浓浓的愁郁,轻轻道:“我担心的是,他们对我这孩子不利。”
安无风眼里掠过一抹寒芒,脱口而出道:“他们敢!”
适逢周仪慈抬头注视于他,微微错愕了一下,因为,她从来不曾见过安无风出现如此激动的反应,仿佛,她肚里的孩子是他那般看重。
周仪慈心头咯噔一震,脑海里忍不住自然而然的重复着新婚那一夜,那个占有了她初夜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也很是俊俏,但是,与眼前这少年相较,还是稍微逊色少许,唯一的共同点,该是他们身上皆流露着一种儒雅而自信的光芒,尤其是,这刹那的眼神,几乎一般无二,阳光的表面,掩饰了蕴藏着深深的忧郁。
“可惜,你不是他,所以,”周仪慈轻叹一声,“我不能自私的把我私事拖着你的。”
安无风眼里闪过一丝烦躁,他暗下计算了一下,周仪慈现今怀胎四月,离分娩足有半年之久,他答应了梦中游京城之行,那可是没有时限的任务,休说半年,三年五载都难有定论。倘若他的离去,周仪慈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抽不开身来,那么,将会演变成什么样的后果,他真的不敢想象!
难道,让梦家的人看顾着?
理由呢?
人家只是跟你做生意,而不是充当你的保姆。
更何况,这一遭,虽然帮助梦中游把柳家解决了,但是,实际上,却是把梦家坑了。
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好的人,被你坑了,还对你伸出暖心之手?那样的话,不仅脑袋都注水了,简直残废了。
除非,他向命运低头,妥协,向梦中游向梦家摊牌――但是,这牌他是不会摊的,他不甘心!
还有一个法子,是命他的弟子们着此保护周仪慈。
而前提还是须得满足于理由二字。
什么理由?
难道说,周仪慈掌控的矿场与我们青城派有着休戚相关之关系,我们要保护好她,算是保护我们的利益。
好吧,即便是这个理由成立,但是,保护归保护,人家自家人商讨孩子事情,乃属人家家务事,你瞎参合什么鬼?若是连这都管上了,那么,人家丈夫前来跟妻子行周公之礼,是不是还要经过你们同意啊?
臭不要脸!
安无风甩了甩头,好像要把心中烦躁甩掉,周仪慈心窝一暖,向前移步,许是大理石铺垫的地面在雪的混合下产生了湿滑,加上体态臃肿的失重,一个趔趄,便要摔倒,安无风身形微动,眨眼间到了她的身边,及时扶住她,轻声斥责:“都说了外边天寒地冻地上湿滑的,偏就不听话的。”
周仪慈的额头渗出密集的惊惧冷汗珠儿,低声道:“还不是里面待久了,感觉很闷嘛,而且,身边不是有你吗?”
安无风轻轻搂着她的腰,轻轻道:“以后,我不在你身边时候,就不要如此任性好吗?”
周仪慈轻轻点头,轻轻道:“知道啦。”
安无风道:“估计秋月姑娘已经把饭做好了,进去吃饭罢。”
周仪慈道:“嗯。”
******
夜已深。
雪在飘。
长街寂寥。
宏运钱庄的伙计正在忙在打烊,不意门外走来一个俊俏少年,肖南自是认得,却不是这段日子把大同府矿业系统重新洗牌的主儿安无风是谁?
安无风在门前驻足,道:“花掌柜睡了没?”
肖南忙道:“还没呢,李掌柜都在里边聊着呢,哦,您请。”
安无风微微颔首,脚步一抬,跨了进去。
内室里面,不仅李步昌在,而且,连代梦家掌管华北银钱流通的总管吴培尊吴老爷子都在。
吴老爷子一如既往地一袭简朴的淡蓝长袍,忠贞的坚持着他那接近邋遢的形象。
“你就是安掌门?”吴老爷子居然先一步向安无风打招呼,这无疑是一件使得花三郎和李步昌两位掌柜大跌眼镜之大事。说来也是,他是不折不扣的大财主大土豪,当这个世界牵涉到的方方面面事儿须得银钱解决的时候,在他手上已经不是事了。故而,更多的时候,是别人求他,是别人需要买他的账,所以,他的身份之高贵,他的态度之桀骜,那是绝对有道理的。
安无风对他也极是尊敬,毕竟,一个老人,面对令世人生死相求的黄白之物,摊在某些人身上,不说从中做点手脚让自己生活过上奢侈,至少,锦衣玉食,享受一把,只要不是很厉害那种程度,估计梦家还是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可是,这老人就是如此固执,始终如一不忘初心的坚守着他的阵地,使得不仅他过着近乎清苦的日子,还连累着家人都一起受苦。
明明守着一座金山银山,却愣是不敢动用分毫,这份憋屈,想想就让人要疯狂了。
安无风点点头,道:“吴老爷子,谢谢您。”
吴老爷子嘴角微微抽搐一下,滑出一丝心痛,毕竟,拿出那么一笔庞大的资金,到头来,却只是占一半股份,这理不知跟谁说的,然而,正如当初花三郎转给他的话说的那样,梦家在这大同府矿业虽是之占半股份,但是,对于梦家的长线发展,绝对是物超所值的!
这是一个具如何大魄力的年轻人!
坑了梦家,还换来梦家的感谢!
吴老爷子点点头,眼里露出一丝赞许,缓缓道:“安掌门,听说,你要柳家拿出一人来交换柳新运的性命?”
安无风道:“是,老爷子。”
吴老爷子微微皱眉,道:“据老朽所知,你要的人已经在十年前失踪了,有说他去了海外,有说他或许遭遇了磨剑尊者,这些暂且不说,且说当时梦大侠亲自到柳家要人,却是无获而归。按理说,谁的面子可以不给,怕是不敢推唐梦大侠罢?”
安无风道:“小子也相信梦大侠的威望,不过,老爷子也该是知道的,当年柳嫣为了保护梦中游的儿子为歹人所害,梦家因此欠上了柳家一份永远还不了的人情债,故而,依小子推测,当时,梦大侠即便亲临柳家,也是不便严厉态度追究的,反而,柳家夹恩强硬,在不可用强之下,梦大侠也只得含憾作罢。”
吴老爷子一呆,道:“这却是不无道理,不过......”
安无风道:“不过什么?”
吴老爷子正脸对着安无风,使用审视的眼光凝视着他,一字一字道:“安掌门可否告知老朽,楚天歌与你何等关系呢?”
安无风楞了一愣,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吴老爷子会问这个问题的。
其实,这个疑问,当安无风写信交给李步昌传送出去的时候,李步昌当时便大感意外了,随后与花三郎说之,却还皆是感觉不可思议,满头雾水的。
不错,安无风能坐上青城派掌门之位,是梦中游幕后推动使然,但是,他安无风终究原本就是一个跟梦家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路人,他来大同府处理柳家事务,虽是帮忙梦家,但实则也牵涉到了他青城派的实际利益,运作起来,并不矛盾。然而,楚天歌跟他安无风有什么关系?有也是跟梦家,跟梦中游有关系。他一个路人,管这档事,不嫌累吗?
这一刻,花三郎和李步昌也同时盯着他的脸,满脸炽热的期待,期待着他的回答。
安无风干咳一声,笑了笑,道:“如果,我说,我是想讨好你们,然后换取你们帮忙我件事。不知如此说,你们还满意不?”
花三郎和李步昌皆是一脸失望。
毋庸置疑,他这个解释,让人大失所望啊。
吴老爷子却沉声道:“安掌门,是什么事,尽管说便是。”
安无风沉吟道:“是这样的,老爷子,您看,这里的事儿不是完了么,小子毕竟是青城派掌门,不能干些不负责任的事是吧,总是要回去的。”
吴老爷子点点头,道:“这是当然的。”
眼珠儿一转,他道:“莫非,这儿,有安掌门放不下的人,或事儿?”
安无风道:“是。”
吴老爷子道:“谁?什么事?”
安无风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道:“周仪慈。”
吴老爷子微微一愕,道:“周仪慈?”
花三郎道:“莫非安掌门担心她做不来?你放心,她就安心当她的老总,其他事儿,我们会安排人做的妥妥帖帖的,属于她的一分都不会少她的。”
李步昌道:“对呀,何况,她身怀六甲,不便工作,此乃事实,也难怪安掌门放心不下的。”
吴老爷子看了两人一眼,露出一丝无力,暗忖,这两位,能被梦家安排在这工作,是不是走后门获得的资格。轻哼一声,转脸对安无风正小心翼翼道:“安掌门,你可以把周仪慈的详细情况告知和你需要的帮助吗?”
安无风沉吟道:“周仪慈是个命苦的女人......”
众人没有打断他,安静等着他的续说。
安无风似乎组织一阵语言,然后继道:“她是杭州盐司使周万邦之女,周家也算是个殷实家族,然而,终究是汉人,在蒙古人执政之当代,还是难以摆脱某些桎梏于汉家子弟身上的陋习,所以,在她新婚之夜,她遭遇了陋习的套路......”
如此一说,顿时,别说智慧如海的吴老爷子瞬间了然,便是花三郎和李步昌也明白了。
花三郎道:“如此说来,那,那,周仪慈现在怀着的孩子是蒙古人的?”
安无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吟不语。
李步昌道:“按我们汉家子弟习惯,这头胎的孩子不管是谁的,都下掉的,怎么,周姑娘却还留着呢?”
安无风道:“或许,她有她的理由吧。”
花三郎道:“她这样坚持,她夫家不会同意吧?”
安无风道:“不同意。”
花三郎道:“这可就麻烦了。”
安无风缓缓道:“她来霍尔翰大人府中,便是为了躲避的,不想却被我拉下了水,哎,偏偏,我这人又讲究念人好处的......”
花三郎和李步昌直接扔出两个鄙夷的眼神。
吴老爷子沉声道:“安掌门,老朽算是听出点儿,你是希望我们相助与你,在周姑娘家人寻到此处,要强迫周姑娘打掉孩子之时,保护她的周全,不知老朽所猜测可对?”
安无风轻轻点头,道:“正是。不知老爷子可否答应?”
吴老爷子想了想,缓缓道:“安掌门,这就是你之所以要柳家将楚天歌作交换之目的?”
安无风道:“是的,老爷子。”
吴老爷子沉吟道:“安掌门,不得不说,你是给周姑娘请保姆呀!”
安无风的俊脸颇为难得的一红。
吴老爷子点点头,道:“莫说是否可把楚天歌救出来,单冲你这份心意,估计梦家上下都会感激与你的。在此,老朽便作此大,答应与你。”
安无风站起来,对着吴老爷子深深一躬身,行了个大礼,言道:“老爷子,安无风铭感五内!”
吴老爷子微笑道:“不,是我们该感谢你,年轻人,闲时不妨去寒舍走走,好久好久不曾见过如此优秀的年轻人啦,你让老朽怀念起当年的三少风范。可惜的是,随着名声羁绊,三少已经锋芒隐藏,很多事情,不能随心所欲为之啦。”
安无风道:“老爷子夸奖了,小子会去的。”
吴老爷子站了起来,道:“夜深了,回家喽。”
安无风环抱一礼,道:“老爷子,两位掌柜,拜托了。小子告辞。”
三人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吴老爷子轻轻叹道:“多优秀的年轻人,不知梦大侠的两个公子可否赶得上......”
花三郎和李步昌都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