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金国公主随使节入朝,愿与皇室和亲,但皇帝不想接受这份礼物,幽梦也不想母亲多出一位新敌,便与父皇联手演了场戏,说金国公主的命格冲了幽梦,为了两人安好,金国公主不能进宫。
为了给金国留面子,皇帝转而又将鸣鹿公主赐给了丞相,安邻夫人的封号便是这么来的。
在皇帝的授意下,她的地位是平妻,不是妾。
这自然令相府的正室,归媛之母郑氏如刺在背,丞相为了家室安宁,特将金国公主安置于城中另一处豪宅鹿苑,平日与她虽不亲近,却也以礼相待。
对于这些事,幽梦也素有耳闻,只是今晚,她第一次与这位金国公主打照面,才知她的确如传闻中一样美,不愧是金王室的掌上明珠。
与同父异母的哥哥金玄月相似,鸣鹿公主私下也取了汉名,叫金玄羽。
这个名字对她来说算作机密,极少使用,因而鲜为人知。
幽梦说该叫她“安邻夫人”?似乎是在有意提醒她现在的身份,既然跟了丞相,就要有君臣之分,小公主代表了皇室,在大幽的公主面前,臣子是要屈尊的,像玄羽这样还端着一国公主的骄傲,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玄羽微微一笑,千娇百媚:“你们中原人都喜欢叫我夫人,我听着不习惯,公主可以直接叫我鸣鹿。”
幽梦见这女子性格是带有张力的,不可小觑:“看来鸣鹿公主心中并不满足如今的境遇,还挺叛逆啊?”
玄羽扬起自信的眉宇:“我们草原的女子,向来就是这么桀骜不驯,不像中原女子,嫁了人就以夫为天。”
从这一点上,幽梦倒有些意外地认同她,只是面对她这样挑衅,幽梦是必须拿出态度的。
“鸣鹿公主,我真是替你庆幸。”
“怎么?”
“你真走运,没能留在我父皇的后宫里,不然别说是皇后了,就连我的母妃,都会好好教你,怎么收敛你的性子。”
从敏妃和兰莹那件事上,母亲的城府有多深,手段有多狠,幽梦算是深刻见识到了。
玄羽见幽梦在那笑着,淡定,清雅,魅惑而不妖冶。
玄羽被她话刺得极不舒服,但她也不肯服输,冷艳一笑,还击道:“我承认你的母妃很受宠,她还当了贵妃,可男人没有不喜欢新鲜感的,我更年轻,也足够漂亮,你父皇未必不喜欢我这样的。”
幽梦波澜不惊地看她:“你以为光是青春貌美,就能拴住我父皇的心了?”
玄羽不禁一怔,幽梦却在这时转了身,望向一旁的重阳九花塔,那是由不同品种和颜色的菊花堆成的。
“鸣鹿公主,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菊花?”
玄羽不懂她为何扯开话题,目光淡然地扫向花塔:“一般。”
“我们中原人赏菊花已经有千百年的风俗了,这在我们眼里是一种风雅的习惯。”幽梦拢袖,倾身,十分优雅地折了一支白瓣檀心的木香菊,拈在手里观赏,“你看这里有这么多种类的菊花,五颜六色的,你根本数不过来。”
玄羽觉得她有点装腔作势:“可这与我们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幽梦拈花微笑:“我就是要提醒你,世间菊花尚且纷繁如斯,在我父皇的后宫里,盛开的可不只有菊花,还有牡丹、玫瑰、芙蓉、芍药……有些花恐怕你这辈子都没见过,多到你眼花缭乱。”
“……”
玄羽就这么被她一语中的。是啊,在他们大金国虽然也有不少奇花异草,可毕竟草原有草原的天性,养不出中原这么精致风雅的格调来。她在金国确实见不到中原如此多的名花,而且草原人引以为傲的那些花,缺了文人墨客的情怀,放到中原一比,的确显得难登大雅之堂了。
这是幽梦的暗喻,以花喻人,将她揶揄得无力反驳。
“她们每一个都非凡品,都有着美丽娇艳的气韵。而我父皇呢?你是异国来的,不够了解他,但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各种各样的花儿他见得多了,偶尔见到一株新奇的,他是会新鲜那么一阵子,但日子一长,他也就没什么兴趣了。”
幽梦知道这话里多少有点水分,但就欺负人家金国公主是外来的,不了解情况,所以口若悬河地吹嘘也不打紧。
“想必你已听说,除了高居凤位的皇后,能在后宫长年保持宠爱的,只有咲贵妃一人。”她直视着玄羽的眼睛,眼神是那么有穿透力。
玄羽心中有些怯了,但仍要强撑面子:“你可真是会吹捧自己的母亲。”
“我只是实话实说。”
幽梦敛眉,唇齿旁漾开一抹笑意,宛如清风徐来。
“毕竟你可以从我身上,看到我母妃的影子,不是么?”
玄羽感觉到了,同样是公主,同样有着不可亵渎的骄傲,但幽梦的自信与她很不一样。
玄羽有的,是草原姑娘的直率和热情,她的自信全写在脸上,她美而自知,所以嚣张,既然灿若朝霞,为何不能盛放?
可姬幽梦不一样,她的自信是渗进骨子里的,尽管她就那么平静温和地看着你,对你人畜无害地笑着,可却分明让你感觉到寒冷,令你心存忌惮,不知不觉就被震慑了,也畏怯了。
“之前我便听说,幽朝的小公主很厉害,我原本是不信的,觉得是他们夸大其词了,可现在我信了。”玄羽笑出几分阴沉,“如果有朝一日有了利益冲突,你一定会是个强劲的对手。”
玄羽对幽梦也是有了解的,早在金国王室的时候,她就对这位中原公主产生了强烈兴趣,因为姬幽梦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了,传闻她是福星降生,又生得光艳动天下,玄羽一直都很想来大幽京都会一会她,看看中原的公主和他们金国的公主,哪个美得更胜一筹?
可她刚到洛阳,就被幽梦将了一军,是幽梦害得她进不了皇室,这笔账她可给幽梦记着呢。加上她本就对幽梦这样的美人有着一种“瑜亮情结”,玄羽心里自然而然就产生了敌意。
幽梦接受了她的恭维:“是啊,可你连我都斗不过,还想斗过我的母妃?”
这句话,又是令玄羽心中一悸。
她仿佛感觉到,姬幽梦的光芒,正在月光下毫无保留地绽放。
就连她不经意将眼角轻轻上扬,那一瞥余光都暗藏魅惑人心的力量,那种隐藏在安逸外表下的侵略性,才是最可怕的。
而这,也正是她的段数所在,既然争艳,就要美得彻底,给人触目惊心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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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风这边与那些官员也聊了有一会了,他不想把幽梦晾在那太久,就要退场了,可这时有人惊奇地唤了一声:“看,梅太傅也来了!”
漓风转身,见梅自寒穿着一身青灰色浅纹织锦的便服走过来,凌霜傲雪的气质扑面而来,众人纷纷向他行礼。
以梅自寒的清高心性,他是很少出席这种场合的,但毕竟是太子之师,太子的舅父丞相爷请客,总不能一次不来。而且九九重阳赏菊花,在他眼里梅兰竹菊皆属高雅,冲着这份雅趣,他就勉为其难地来了。
“太傅。”漓风端臂颔首。
太傅位列三公,是正一品官员,从爵位上与王府不分上下,漓风可以不拜他。
但漓风官居兵部侍郎,官职上是不如太傅的。谦逊如他,他对太傅自有许多崇敬,所以这礼也尽得心悦诚服。
“世子,不必多礼。”梅自寒与漓风接触不多,但印象极好,而且他是某人驸马这层身份,又为梅自寒看漓风的眼光添了几许微妙。
官员们邀请太傅和漓风一同赏菊,漓风温润推辞:“今夜小公主也来赴宴了,在下已与她约好共赏秋菊,就先失陪了。”
官员们意会了,都笑呵呵地请他自便。
梅自寒不多言语,颔了颔首,以清淡如水的目光送他离开,只是随着漓风走远,梅自寒的眼神就变得有些黯然起来。
幽梦这边厢,还在和金玄羽愉快地聊着人生。
“听说你是幽朝皇帝最宠爱的女儿?”玄羽扇动纤长的睫毛。
幽梦自矜而笑:“你要这么说,我不会否认啦。”
“真巧,我也是我父王最宠爱的女儿。”
“那他还舍得让你来和亲?”
玄羽想,这女人惯会笑里藏刀的。
“这没什么,能去和亲是我们金国女子的骄傲。”
幽梦不敢苟同,但也不当面反驳她,便意味深长地低眉一笑。
“可你的父皇就很有意思。”
幽梦抬起笑眸来:“怎么有意思?”
“他真喜欢把女人赏赐给他的臣子。”玄羽阴阳怪气的,“先是将我赐给丞相,又把他最心爱的女儿赐给沐王府?”
幽梦笑容微微一滞。玄羽勾着唇角,得寸进尺地讥讽:“我是该说,皇帝陛下对所有女人都不太重视,还是该说,他对小公主的宠爱也不过如此呢?”
“这怎么能一样呢?”漓风声音来得出人意料,“能娶到小公主,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