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从周焦躁的躺在床榻上,等待着大营的消息。自打午后听说梁王、敬翔、氏叔琮、康怀英等回来以后,他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红润,精神头也好了许多,但内心里的烦闷却一点都没有减少。
听辕门校尉的禀告后,葛从周立刻明白了,梁王大败之余,对自己也不放心了,居然想要闯营夺兵。黯然之后,葛从周挥了挥手,让辕门校尉自去,吩咐他说,殿下和敬相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对于泰宁军全军将士来说,葛从周就是主心骨,而对于葛从周来说,梁王则是他的主心骨。梁王的回归,让葛从周心里有了一丝依靠,冲淡了他内心的彷徨和不安,应该算是他最盼望的事情。说到梁王对自己的防范,葛从周虽然神伤片刻,却很快调整了心情,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眼下形势如此,确实怪不得梁王和敬相会起疑,他向来性情豁达,对此并不太过在意。
可当他找到主心骨的同时,也意味着泰宁军五六万将士仅剩下了唯一的选择:和燕军决死到底!这样的选择,葛从周很清楚意味着什么。
跟随梁王征战二十年,葛从周不是没有尝试过失败,最惨的一次,被大敌秦宗权所败,身边只有不到万余人。可那时候的战场周围全是盟友,自梁王以下,包括葛从周本人,从来没有思考过会彻底输掉战争,因为朝廷的实力远远超过叛贼,葛从周压根儿没有怀疑过最终胜利必然会到来。事实证明,赶来赴援的李克用仅率五百精骑,便解了梁王困境,河东和宣武联手,将秦宗权叛军杀得人仰马翻,大败而逃。
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失败,最后获胜的始终是梁王,这也是葛从周习惯性以梁王为依靠的原因。可二十年的沙场经验也磨砺出了葛从周对天下形势的判断眼光,他从来没有那么深刻的感受到,泰宁军的军事形势会恶劣到如今的地步。
燕军挟上党大胜之威而来,来的是如此从容。如果燕军着急忙慌的刚刚获胜就杀入河南,葛从周有信心给予他们一个迎头痛击。可是人家却坐守上党一个多月,稳稳当当消化了胜利果实,然后才出兵汴州,用兵之略显得如此冷静和稳健,让葛从周只能徒呼奈何。
泰宁军的东面是齐国――葛从周估计“齐国”也“国”不了多久,他们与河北的纠葛太深,绝对是指望不上的;南面又是豺狗一般的杨行密,向他求援......肉包子打狗,见过回来的么?
一方面要阻挡着燕军的雷霆之势,另一方面还要警惕齐军从背后插一刀,同时还要防范吴军趁火打劫――不,他们已经趁火打劫了,坚守下邳的李晖向自己求援多次,自己也是爱莫能助。
河南千里平坦,简直无险可收,而且一旦打起来,粮草供应会极度困难,因为燕军有大量骑兵存在,是绝对不可能放任泰宁军往战区输送粮草的。这样的仗,该如何打?
葛从周反复思量这个问题,最后不得不承认,己方在任何一点上都没有优势,真要打下来,泰宁军的下场可想而知。因此,葛从周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只能劝说梁王,干脆避让燕军的鼎盛兵锋,果断的放弃河南,去和杨行密“讨要”一块地盘。
想到这里,他又马上记起了李晖自下邳发来的三次求援书信,觉得此事不能再耽搁了,应该分兵救援下邳。李晖是曾经和杨师厚一起,在淮南地界上千里转战过的大将,对于兵进淮南,有着足够的经验,无论如何,也必须将李晖救下来!
正要开口让人进来传令,却听见外头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葛从周以为是梁王和敬翔来了,心道正好把这番情弊向殿下陈说一番。于是勉力抬手示意,他身旁的侍女连忙靠过来,搀扶着他依在竖枕上。
杨崇本掀开厚重的棉帷,迈步进了内书房,身后跟着几名军校,手中各自捧着一个漆黑的木盒。进来之后,杨崇本和军校们都半跪于地,向葛从周请罪。
“大帅,末将等有罪在身,还请大帅重重责罚!”
葛从周愣了愣,忽然间预感到情况可能有变,强忍着胸腔内传来的阵阵疼痛,咳嗽着问:“殿下呢......咳......敬相呢?”
杨崇本将身子伏地,埋着头禀告:“殿下和敬相他们,他们......闯入大营欲夺兵权,末将等不服......起了冲突......”
见他支支吾吾,葛从周忍耐不住,急道:“快说!”
杨崇本回头示意,几名军校将手中漆盒捧起,挨个打开,送到床边。
葛从周眯了眯眼睛,仔细辨认过去,等看清楚之后,猛然间炸了锅一般,指着杨崇本破口大骂起来。杨崇本和军校们不敢回嘴,只是低头跪伏,任凭葛从周谩骂不止。
直到葛从周骂累了,又愤怒的将靠枕扔向杨崇本等人,将他们赶了出去,内书房才算安静下来。
杨崇本坐在门外石阶上,脸色平静。军校们小声问道:“指挥,大帅发怒了,这下子该如何应对?”
杨崇本淡然一笑,道:“就在这里等。”
“等......?”
“不错,等......咱们军中五六万弟兄的性命和前程,大帅不会不管的,咱们就在这里等着,等大帅想明白了,便没事了。”
在石阶前一直等候到月上三竿,内书房帷帘一挑,侍女探头向外张望,口中轻声道:“将军,大帅让你进来......”
杨崇本深吸了一口,搓了搓麻木的双腿,一跃起身,随着侍女进到内书房。
葛从周侧躺在床榻上,背对着杨崇本,一边咳嗽一边缓声道:“你去传令,让张延寿在任城主持议和。泰宁军可归降燕王殿下,并送上六州之地,但某有三条:其一,保全将士性命,不得滥杀;有欲归乡者,厚赠钱缗,不可为难;其三,将官之职可以转调,但不得无故贬斥;其三,有家眷为燕军所获者,必得发还。”
听到第三条时,杨崇本心中百感交集,重重向葛从周叩首:“大帅,泰宁军上下,必保大帅之位永固,若是燕王不允,某等愿意战死......”
“这就不要提了,咳......某这身子骨,再也不能领兵了......但要和燕王说,咳,若是燕军想过大江,必得去救下邳,李晖知晓淮南情事......不过听说杨师厚已经降了燕王,有杨师厚在,想必燕王也有南征之策。但让张延寿尽些力气吧,拉李晖一把,李晖苦守下邳,也着实不易。”
“末将明白,末将这就赶去任城......”
“还有......问问燕王,能否为梁王殿下厚葬......这不是条件,是某的请求。”
“大帅忠义!”
背对着杨崇本,葛从周摇了摇手,示意杨崇本可以离开了。杨崇本再次恭恭敬敬叩首三次,然后退出了内书房。
......
三月初一,驻守任城的张延寿、丁会、霍存、杨崇本等泰宁军高级将领,将四门打开,正式归附燕军。三月五日,兖州易帜,李诚中进入兖州城中,前往葛从周府上探望了这位斐声宇内的一代名将。
李诚中没有为难泰宁军,皆因这支军队确实战力不俗。按照军事参谋总署对于降军的方略,暂时授予泰宁军新的野战军番号――兖州军。泰宁军上下官职不变,全军只有数千人自愿返乡,留在军中的仍有五万人。因为这支军队兵员太大,所以在使用上进行区分,张延寿任左厢都指挥使,霍存副之,丁会任右厢都指挥使,杨崇本副之。军事参谋总署从教化司抽调了一批教化官和虞侯,将兖州军左右两厢的厢一级指挥部建全。军一级的指挥框架则暂时不设,以待将来。
降军自然有降军的觉悟,张延寿、丁会、霍存、杨崇本等人立刻请战,要救援被吴军围困在下邳的李晖,尤其是杨崇本最为积极,自从和娇妻团聚后,他的心情大好,对于李诚中几乎是感激涕零,此刻自然要好好变现一番。
李诚中本来还想请葛从周出山,担任兖州军统制,或是到军事参谋总署任职。李诚中拿出虞侯司副总管的职务热忱招揽他,可却被葛从周婉拒了。葛从周病体沉重,的确不能再劳心劳力了,因此,李诚中干脆将梁王在汴州的宫室赐给了他,让他去汴州安心休养。
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让葛从周留在兖州,这一点葛从周心知肚明,于是也不耽搁,没过几日便将家眷迁居汴州。他等若是以自己为质,换取泰宁军将士的安全,这么光明磊落的做法倒让李诚中略感有些惭愧和内疚。
三月十五日,新设兖州军左厢抵达徐州,与钟韶的南路军会师,兖州军右厢则赶到了沂州南端的承县。两路大军稍作整顿后,一西一北,向着下邳进军。
吴军大将王茂章猛攻下邳月余不果,接到燕军即将赶到的消息后,连夜撤军,下邳之围遂解。
三月二十日,燕军开入下邳,李晖向钟韶投降。至此,雄踞中原二十年的宣武系军事集团,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