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箩足足哭了两刻钟,哭湿了赵玠胸口一大块衣裳。也不知道那么小的人儿,哪来这么多泪水。她啜泣变为嚎啕,又从嚎啕转为抽噎,到最后一抽一抽地在他怀里抹泪,赵玠都担心她把自己哭晕过去。
冬日的夜里实在寒冷,这么哭下去也不是办法。赵玠只好用袖子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哄道:“阿箩听话,不哭了。”
她偏头躲避,长睫毛一颤一颤,小奶音瓮声瓮气:“疼……”
赵玠动作一顿,半响才明白过来她是嫌鹤氅的布料太粗糙,磨疼了脸。他无奈掀唇,改用手指替她拭泪。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忍不住想,就是这么娇气的小姑娘,方才跟着他一块走了好几里山路,一句怨言都没说。
魏箩哭痛快以后,一直积郁在心中的怨恨总算烟消云散。她与这对夫妻再也没有瓜葛,与龙首村再也没有联系,上辈子对她打击最重的一件事,总算有了结尾。她偏头看向倒在地上的林慧莲,再看了看浑身僵硬的白杨,抿唇道:“大哥哥,我讨厌他们。”
赵玠站起身,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俨然是一种庇护的姿态:“那你想怎么处置他们?”
听到这话,白杨狠狠哆嗦了一下,看向一大一小两个人,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魏箩下一句话就是:“他们这么担心儿子,不如把他们自己埋了,到地底下陪儿子吧。”娇甜的嗓音说出残忍的话,语调一点波动都没有,仿佛在讨论极其稀疏平常的事情。她想得周全,这样一来,他们也不用担心别人伺候得好不好了,自己亲力亲为总比别人要放心的。
赵玠竟是一点异议也没有,“好,就照你说的做。”
白杨惊惶地睁大眼,摇头不迭:“不,不……求公子绕了我们……”
一旁的林慧莲听了,也忍着剧痛磕头求饶,血肉模糊的双手放在地上,“我们只是一时糊涂……”
怎么可能是一时糊涂?这件事他们筹备了好几年,要清醒的话早该清醒了,何必等到现在。他们丧心病狂,就不能怪别人对他们残忍。
魏箩没有一点要改变主意的意思,脑袋一缩埋进赵玠的肩窝,索性不理不睬。
单纯的活埋太便宜他们,朱耿把白杨四肢的关节都卸下,再拿绳子一捆,直接扔进棺材里。白杨疼得脸色发白,还没来得及张口求饶,林慧莲也被缚住手脚扔了下来。棺材不大,容纳两人委实拥挤,再加上还有一副尸骨,他们两个不可避免地碰到儿子的骨头,硌在身下,在这荒郊野岭里显得颇为渗人。
白杨冷汗直冒,不管不顾地大喊:“救命——”
语毕,棺盖“砰”地一声阖上,隔绝了他的声音,也断绝了他所有的希望。
林慧莲和白杨心如死灰,陷入绝望。
*
朱耿到底没有把他们两个真正活埋,只是把他们关在棺材里一宿,当做惩罚。第二天龙首村村民发现他们失踪,有几个人上山找了找,正好看到一口露在外面的棺材。村民们想起他们昨晚做的事,忍不住把棺材盖打开看了看,谁知里面居然躺着林慧莲和白杨二人!
林慧莲失血过多早已昏迷,白杨被朱耿卸了手脚,不能动弹,末了还是被人抬回家的。
当天下午,有人将他们两人告到当地官府,官府派衙役前来拿人。林慧莲和白杨直呼冤枉,然而到了公堂一看,立即禁了声。不仅白岚在场,连昨晚教训他们的三个人也在,其中一位衣着华贵的贵公子就坐在县太爷手边,县太爷对他毕恭毕敬,甚至亲自为他端茶递水。
两人这才知道自己招惹了不得了的人物。
这个案子几乎不用开审便有了结果。有靖王亲自做证,还有白岚这位受害人述词,县太爷一拍惊堂木,将两人各打三十大板,关押牢中,服三年劳役!另外还有龙首村的百姓知情不报,每家每户罚粮食十石,上缴充公。如此一来,此事才算圆满结束。
事后,县太爷亲自将赵玠送上回盛京城的马车,全程带笑,不敢有丝毫怠慢。不仅如此,还另外给白岚准备了一辆马车,跟在赵玠的马车后面,一起前往盛京城。
魏箩曾问过白岚,愿不愿意回京做她的丫鬟。
白岚自从知道她特地来救自己后,对她感激涕零,当即表示要一心一意跟随着她。只要能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即使做丫鬟也心甘情愿。何况白岚现在无家可归,龙首村是万万不能回去的,那里已经容不下她,如此一来,去英国公府当丫鬟反而成了最好的选择,起码不用食不果腹、露宿街头。
白岚坐在后面的马车上,想着魏箩这一年的好,在心里暗暗起誓,以后一定要踏踏实实地伺候四小姐,以报她的救命之恩。
回京路上,王青盖车内。
魏箩假装看不见赵玠的视线,低头跟一碟炒松子较劲儿。她从上车起便一直在吃松子,模样窸窸窣窣,像极了小老鼠。吃着吃着,面前的翡翠玉碟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走了,她不得已,只好抬头向对面看去。
赵玠把碟子放在身边,乌黑瞳仁气定神闲地看着她,薄唇微抿,眉峰上扬。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此时这个反应也是正常的,她把他骗来这里,每一件事都透着诡异,又什么都不跟他解释。换做其他人早忍不住了,但是他对她言听计从,一直等到事情结束以后,才向她发问。
这一路来魏箩对他多少有些感激,也不像以前那般戒备他,声音一软,甜糯糯地叫:“大哥哥,我要吃松子。”
赵玠不为所动,眼里露出笑意,“告诉大哥哥怎么回事,我就让你继续吃。”
魏箩眨一眨眼,端的是天真可爱,“什么怎么回事?”
他耐人寻味道:“你说呢?”言讫,想起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不开窍的小姑娘,他那份压迫人的手段用不上,改口问道:“为何会对那里如此熟悉?”
这些问题魏箩早就考虑过了,目下他问起,她答得有模有样:“我以前去过那个地方。”
赵玠抬眉。
她继续道:“有一次爹爹出远门,把我也带去,回来的路上下很大的雨,没有办法走路。我们正好路过那里,就在一个人家里住了一晚。”她说那个人就是白岚,白岚还给她编了一朵绢花,她至今都记得。“后来白岚姐姐来盛京城卖绢花,我认出了她,就让她每隔半个月都来国公府送一次绢花。”
赵玠想起杨灏汇报的内容,确实有一个姑娘每隔半个月都会去英国公府,与她颇为熟稔的样子。
阿箩托着两颊,难过地叹了一口气:“有一次白岚姐姐说以后再也不能来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一开始不肯说,后来我求她,她才告诉我的。”小姑娘扁扁嘴,做出一副要哭的模样,“她后来真的再也没来过,我担心她出事,所以才拜托你带我过来的。”
说罢,她抬起湿漉漉的双眸看他,眼睛澄净,不像撒谎。
赵玠看着她,抬手,缓缓揉了揉她眉心的小红痣,没有说话。这个小姑娘解释得合情合理,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没法完全相信她。她诡计多端,心思复杂,来到这里,真的只是因为这么简单的缘由么?
那她昨晚为何哭得如此伤心委屈?她对那个妇人的怨恨,她拿簪子狠狠刺下的那一瞬,不是仅用只言片语就能说通的。
魏箩见他没反应,叫了他一声,指着他手边的翡翠玉碟问:“我能吃了吗?”
赵玠弯了弯唇,少顷徐徐道:“吃吧。”
或许是他想多了,又或许是她真的有事瞒着他。若是后者也没关系,她不想说的,他不急着逼她,总有一天他会全部知道。
*
马车缓缓驶入盛京城,停在英国公府门口。
魏箩一天一夜不归,急坏了国公府里的人。魏昆命人在城内搜寻了一遍,始终找不到她,若不是今早靖王的人告诉他,阿箩正跟赵玠在一起,没有什么危险,恐怕他这会儿已经急疯了。
魏昆得知他们昨晚是去救人后,大吃一惊,等赵玠一离开,忙问魏箩怎么回事。魏箩便把一模一样的说辞又说了一遍,只不过省去了她跟魏昆曾经路过龙首村的那一段。她三岁时,魏昆确实带她出过一趟远门,但是没有路过龙首村,也没有下大雨,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京城,什么事都没发生。
魏昆听罢把她抱到腿上,后怕道:“阿箩,日后无论谁有事,都不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魏箩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表示听到了。
她不会去了,再也不会去那个地方。她这辈子是英国公府的四小姐,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那个梳两条四股辫、穿一身碎花襦裙的小姑娘,再也与她无关。
赵玠回府后命朱耿查了查,五年前魏昆确实去过扬州一趟,彼时只带着魏箩和常弘两姐弟。回京时确实会经过龙首村那段路,只不过究竟有没有借宿,时间过去太久,已经查不出来。
英国公府。
经此一事,魏箩收下阿黛作为贴身丫鬟,伺候她的起居。她嫌阿黛这个名字太随意,便让她继续用白岚这个名字。这一用,就是好多年。
魏箩在英国公府悄无声息地长大,每日最常去的就是韩氏的兰桡院,用韩氏的香露洗漱泡澡,越长越变得娇娇嫩嫩。转眼过去几个春秋,昔日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眨眼便长成容貌无双的豆蔻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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