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自己大意,竟然一不小心动了那样荒唐的心思。
魏箩贴在他耳畔轻声问“你是不是喜欢”的时候,他一瞬间乱了心神,再也无法正常思考。从昨晚到今天,他的眼前始终萦绕着她巧笑嫣然的模样,她第一次对他笑,却是要拿簪子杀死他。利刃刺破他的胸腔,他恨她恼她,最后还是放走了她。
李颂紧紧握着扶手,手背爆出青筋,几乎将那块木头捏碎。
他一再失神,连高阳长公主都看出他的不对劲,叫了他几声:“颂儿,你到底在想什么?我问你怎么受伤的,你为何不答我?”
李颂的伤在胸口,只要包扎好不让人看见,没有人知道他怎么受伤,伤势如何。他低声道:“狩猎时被猎物抓伤了,一点小伤。娘,不要紧的。”
高阳长公主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不放心地问:“当真不要紧么?我瞧着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他摇头说不要紧,趁着他们尚未发现端倪,忍着伤痛转移话题:“襄儿呢?她为何不出来见我?”
高阳长公主道:“她自打从长浔山回来就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我敲了好几次门都不应。”末了眉头一皱,不大愉悦道:“这丫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能做什么?无非是射伤了人,觉得心虚,又怕父母责罚,不敢见人罢了。
李颂向来疼爱李襄,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然而这次却认为她做得委实过分。正是因为他们都宠着她,才让她养成如今骄纵任性的脾气。就算魏箩设计陷害她,她也不该取魏常弘的性命。
李颂想了想,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悉数告诉汝阳王李知良和高阳长公主赵暄。他声音很平缓,娓娓道来,李知良和赵暄的眼睛却越睁越大,最终不可置信地问:“……你说魏家六少爷的伤,是襄儿射的?”
李颂点了点头。
高阳长公主震惊不已,若不是从李颂口中说出来,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的。她捧在手心里的女儿,素来单纯可爱,何时变得如此心肠狠毒?她喃喃:“襄儿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她……”
“她”了半天,始终没有下文。
好在李知良头脑还算清醒,拥住娇妻摇摇欲坠的身子,他对门外丫鬟道:“去把小姐请过来!”
不多时,李襄穿着白绫短衫油绿绉纱裙出现在门口。李襄大抵猜到了把她叫过来的原因,脸上没有丝毫心虚惶恐,反而挂着笑意,来到高阳长公主跟前明知故问:“阿娘叫我出来做什么,我不是说了身子不舒服吗?”
高阳长公主定了定神,坐在榉木官帽椅中,尽量心平气和地问:“襄儿,你实话跟娘说,魏常弘的伤跟你有关么?”
李襄脸上的笑滞了滞,旋即看向一旁的李颂,“哥哥告诉你的?”
高阳长公主声音严厉一些:“你只管说是或不是!”
她倒是很坦诚,眉毛一扬,颇有些敢作敢当的风范:“是我射的,那又如何?”
她伤了人,非但没有任何悔过之心,反而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让高阳长公主既愤怒又失望:“你怎么能……”说罢只觉得眼前一黑,缓了半天才缓和过来。她和魏箩发生争执的事她听说了,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不了不跟魏家结亲就是了。可是如今她射伤魏常弘,那性质就大大不同,不但得罪了魏家,这事若是传出去,对她的名声可是非常不利的,日后想出嫁就难了!这个孩子,怎么如此糊涂?
李襄见赵暄脸色不对,立即很有眼力劲儿地上前扶住她,又贴心地倒了一杯热茶,亲自捧到她面前:“阿娘别生气,我听人说了,那个魏常弘不是没事么?他就是受了点儿伤,狩猎哪有不受伤的。”说罢往一旁李颂身上看去,“何况有哥哥替我担着,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颂不予回应,移开了视线。
李襄没有多想,继续说好话哄高阳长公主。她生了一张巧嘴,只要有心,必能将对方哄得服服帖帖。再加上赵暄本就疼她,尽管愤怒,也不能真把她交给魏家处置。她一壁安抚赵暄,一壁头头是道地分析:“我本来就不喜欢魏常弘,是爹娘非要把我跟他凑一对。我们两家关系本就不好,魏箩又阴险狡猾,我嫁过去不是等着受委屈么?爹娘舍得我整天受魏家欺负么?如此一来不是正好,这门亲事不用结了……”
虽然魏常弘比她还大一岁,可她就是瞧不上他。
她喜欢的是英武伟岸的梁煜,不是那种整日跟在姐姐后面的小屁孩儿。魏常弘眼里只有他姐姐,谁要是嫁给他,还要跟大姑姐真宠,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高阳长公主指着她:“所以你就要伤他?你想让别人怎么说你,泼辣恶毒,还是凶狠残暴?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李襄撒娇叫了一声娘,趴在她腿上蹭了蹭:“我这不是知道错了吗……谁叫那个魏箩设计我,我一时气愤,就没管住自己。”她到底也不敢说魏箩究竟怎么设计她,只一昧含糊过去,“而且不是有哥哥吗?哥哥,你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李颂没有回答,胸口的伤太深,昨天在长浔山上只是随便包扎了一下,这会儿疼得厉害。他握了握拳,强撑着道:“我累了,先回屋休息一下。”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转身离去。
李襄愣了愣,还当他心情不好,忙跟上去叫道:“哥哥!”
李颂脚步未停,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
最后李襄在一根朱漆廊柱前追上他,绕到他跟前不安地问:“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话未说完,看到他胸前洇出的殷红血迹,蓦地一滞,睁圆眼睛问道:“你受伤了?何时受伤的?昨天狩猎结束不是没事么……”她忽地想起什么,抬头愤怒地问:“是不是魏常弘?还是魏箩?是他们做的?”
李颂只觉得心烦意乱,头疼加上伤口疼,使他没有什么好脸色,语气也很恶劣:“李襄,昨日的罪名我替你担下了,若是你以后再这么任性,我便再也不管你。”他捂着胸口,推开李襄,哑声道:“你这阵子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不要再出去抛头露面。何时过了这阵风头,何时再出门。”
李襄立在原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咬紧下唇,也不知道有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高阳长公主心疼女儿,不舍得重罚李襄,又听她说知道错了,最终只是罚她跪了三个时辰佛堂,抄写一百遍经书,这事就算掀过去了。至于跟魏家的亲自,那肯定是结不成的……非但结不成亲,恐怕还结下了梁子。
*
英国公府,魏常弘的伤足足养了半个多月才见好。
这阵子魏箩一直守在他身边,替他搜罗各种名贵药材,每天都要看着他喝一大碗补汤才放心。魏常弘有时候很无奈,试图挣扎一下:“阿箩,我不像你那么娇气,我的伤早就好了。这些补品可以不喝了么?”
魏箩摇头说不行,颇有点蛮不讲理的意思:“你连李颂都打不过,何时你能打得过他了,何时就不用喝这些补药。”
李颂自幼习武,魏常弘只练过一些拳脚强身健体,根本不是一个层次能比的,她这条件也太难为人了。魏常弘没办法,只好继续喝补汤。
这日赵琉璃邀请魏箩入宫,说是有要事跟她商量,她才放过常弘,回屋换了身衣服前往宫中。
与此同时,崇贞皇帝在麟德殿设宴,宴请前阵子狩猎大赛获得前三甲的英杰,顺道赏赐他们奖励。一起参宴的还有几位皇子和大臣之子,赵玠和赵璋也在受邀之列。
这次狩猎大赛赵璋没有参加,赵玠只是凑个热闹,毕竟这种比赛是崇贞皇帝为了考验少年们的能力,不是什么隆重的场合。他们没必要拿出实力,抢了别人的风头。赵玠原本打算给魏箩猎一只小狐狸,不过那小姑娘似乎没什么兴趣,他也就只好作罢。
宴席上,崇贞皇帝身穿紫金四团龙纹常服,头戴金二龙戏珠翼善冠,笑容和善,让众人落座。他左右手边分别的赵玠和赵璋,赵玠今日穿着墨灰螭纹缘金边直裰,气度矜贵,举止有度;赵璋比他小七八岁,身穿黛蓝蟒纹锦袍,拱手朝他一礼,笑容谦和,面上丝毫不带畏怯。
梁煜坐在赵玠的下方,李颂坐在赵璋下方,另一位御史大夫之子坐在梁煜身旁,其他的人各自就坐。
宴上崇贞皇帝大大夸奖了梁煜和其他两人一番,称赞他们少年英杰,有勇有谋,言语之间颇为赏识。梁煜等人连忙谦逊地起身,认为自己受之有愧。皇帝倒是不以为意,命宫人抬上来早早准备好的赏赐,分别赐予他们三人。
三人跪下谢赏,接过赏赐,重新坐回位上。
接下来便是觥筹交错,舞乐升平。
穿着霓裳羽衣的舞女款摆腰肢,身姿摇曳,踏着乐声旋转起舞,舞姿袅娜,使大多数人目不转睛。赵玠垂眸,兴致阑珊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青釉冰裂纹酒杯,掀眸朝斜对面李颂身上看去。
李颂胸口的伤尚未好全,不能饮酒,自从宴席开始,他便显得心不在焉。目下大家都在欣赏霓裳羽衣舞,他却支着下巴,眼睛虽在看舞女,神智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赵玠叫来一个宫人,低声说了两句话。那宫人颔首应是,旋即悄无声息地来到李颂身后,附耳传了几句话。
话毕,李颂眼神晦暗地朝赵玠看来。
赵玠举起酒杯,薄唇噙笑,仰头一饮而尽,末了把酒杯往桌上倒扣。示意“我喝完了,你随意”。
李颂眼神一深,只好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了举杯,仰头一口喝光。
本以为这一杯就完了,没想到赵玠存心戏弄他,一杯不够,还有第二杯,第三杯……他喝到第七杯时,只觉得胸口的伤似乎裂开,灼心的疼痛。可是再看赵玠,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只好强忍着疼痛陪他对饮。两个人都跟对方较上了劲儿,不喝倒对方誓不罢休。
可惜李颂没有赵玠酒量好,一杯杯酒下肚,赵玠脸上不见丝毫变化,反而愈发气定神闲。倒是李颂,面前的景象已经有些恍惚,喉咙里猛地涌出一股腥甜之味,他强忍住咽了下去,闷头又喝了一杯酒,狠狠地墩在黑漆螺钿平头案上!
*
宴席散去,各自回府。
赵玠步履沉稳,除了一身酒气,丝毫不像刚刚喝过二十几杯酒的人。他若无其事地跟众人告辞,走下丹陛,往宣德门前走去。
倒是李颂,眼睛发红,步履轻浮,需要宫人扶着才能勉强走出麟德殿。到了麟德殿门前,被外头清冷的风一吹,人才清醒一些。
来到宣德门前,恰好一辆翠盖朱缨的马车从远处而来,停在门口。
魏箩一手牵着织金百蝶穿花裙襕,一手扶着金缕从马车里走下来,掀眸一看,恰好迎上赵玠的视线。她抿起粉唇,正准备展露笑脸,视线一转,又看到他身后的李颂,顿时垂下嘴角,移开视线,不想看他。
赵玠掀唇,举步来到她跟前,揉了揉她的头顶问道:“怎么想起来入宫了?琉璃找你?”
魏箩点点头,实话实说道:“琉璃说有事跟我商量,让我来见她。”说罢问道他身上的酒味儿,后退半步捂着鼻子问:“大哥哥喝酒了?味道好呛。”
不止是喝了,而且还喝了不少。
赵玠自己闻不见,见小姑娘一脸嫌弃,忍不住调笑:“怎么,你不喜欢本王喝酒么?”
倒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不过闻不惯罢了。她放下捂着鼻子的手,“如果我说不喜欢呢?”
他弯唇,看着她的眼睛,半真半假道:“那我以后就不喝了。”
魏箩眨眨眼,没有说话。
后面的李颂收回视线,接过宫人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喊了一声“驾”,头也不回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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