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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无声滑过，黎明悄悄来临，厄玛疲惫地睁了睁眼，暗绿色的眸子死气沉沉，周遭布满红血丝。

　　 彻夜辗转令他头晕目眩，然而对于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他依旧毫无头绪。堕胎，然后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当他的赫基主君？还是像他的母亲佐伊那样，离开赫基星球，隐姓埋名，带着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流浪漂泊？

　　 不，他不敢想，无论哪个选择，对他来说都是无法饶恕的原罪。

　　 厄玛站起身，步履踉跄地推开通往露台的房门，外面天已经大亮，海风吹拂着星寰。赤脚踩在光滑的石板地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振作了些许，眺望远方，这是他的国家，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承载了他所有的记忆，痛苦的，美好的。也许它不够强大，不够富饶，但是他的根，他的责任所在。

　　 他不能抛下这里。

　　 那么，真的要杀死这个孩子吗？厄玛紧紧抓着栏杆，心脏绞痛，这是他和格里佛仅存的联系，而格里佛，是他一生唯一的挚爱。他为这场爱消耗了所有的感情和勇气，穷极以后，都不可能再有多一次的尝试。

　　 也许，可以把孩子生下来，交给妥当的人抚养？也许他的运气没有那么坏，孩子会是正常的，不像典籍中记载的怪物那样人身龙翼，只要不公开身份，就能像普通人一样平安一生……不不，不能冒险，万一他是条龙呢？塞提亚说了，他是一个卵，卵是不可能孵出人类的，百分之九十九，他会是一条龙。

　　 和他父亲一样的，银白色的龙。

　　 厄玛发出苦闷的低喊，一拳砸在雕花栏杆上。侍女被响声惊动了，小心翼翼捧来他的外袍：“陛下，您醒了？您还好吗？外面太冷，您该进去休息，塞提亚大人说您非常虚弱，不能见风。”

　　 厄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披上外袍，穿上靴子：“我要出去走走，如果塞提亚大人问，就说我去硫塞山那边，想看看战后的情形。”

　　 “您、您不能出去。”侍女战战兢兢地说，“塞提亚大人说，您完全康复之前最好不要离开这座寝宫。您的医生下午会来和您商量治疗的事，到时塞提亚大人也会一起过来。”

　　 厄玛心中隐约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拿起桌上的鞭子，大步往门外走去：“我下午之前会回来，我的龙喂过了吗？”

　　 “您不能出去，陛下，您昏迷了五天，什么都没有吃过……”侍女小跑着追了过来，想要拦他又不敢，拼命给门外的扈从使眼色。扈从收到她的信号，立刻拦在门口：“陛下，您不能离开这儿。塞提亚大人的命令，您身体尚未恢复，不能独自外出。战后事务有纳什大人处理，如果您要过问，可以提前通知他来向您汇报。”

　　 “什么意思？”厄玛开始怀疑自己被软禁了，英挺的眉毛不由得竖了起来，“塞提亚祭司有权利限制我的行动吗？现在星寰皇宫被祭司殿接管了？”

　　 “一切都是为了您的健康，陛下。”扈从被他严厉的目光逼视，低头，单膝跪地，但毫不妥协，“塞提亚大人说，如果您离开星寰，很可能有生命危险，如果您的生命受到威胁，属下及全家都要受到惩罚。”

　　 祭司殿第一法则，果然，被软禁了……厄玛握着鞭子的手渐渐收紧，他不想给自己的扈从惹麻烦，但他也不想在战争刚刚结束就成为祭司殿的傀儡，哪怕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他肚子里的孩子。

　　 “叫塞提亚祭司来见我。”厄玛将鞭子丢给侍女，回到室内，“让人准备食物，我要吃早饭。”

　　 “是，陛下。”侍女悄悄舒了口气，退了下去。

　　 塞提亚在早餐上桌后不久便赶到了，看样子昨晚也同样没有入眠，眼神疲惫不堪：“看来你想通了，我的孩子。”看到厄玛在进食，他十分欣慰。

　　 “他们说你限制了我的行动。”厄玛头也不抬地说，虽然语调不高，可语气非常威严，“你启动的祭司殿第一法则，包括把我软禁在星寰吗？”

　　 塞提亚眼中流露出难过的神色，想要像从前一样摸厄玛的头发，但厄玛躲开了：“我以为星寰是属于主君的，而不是祭司殿！”

　　 “我只是想保证你的安全，和你的权威。”塞提亚急促地打着手势，“陛下，你现在非常不冷静，我恐怕你会做出什么将来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我必须在这一切发生之前阻止它！”

　　 厄玛深呼吸，放下餐具，示意扈从退开，让侍女从外面关上房门，然后开始打手语：“我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只是不想再做奴隶，每天都听别人的命令。我以为我已经自由了，塞提亚父亲！”

　　 “从来没有绝对的自由，我的孩子，即使你是赫基帝国的主君。”塞提亚坐到他身旁的椅子上，语重心长地教诲他，“没有人能够随心所欲，包括你我。厄玛，听我的，在处理掉龙子之前待在星寰，不要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危险。战后事务暂时交给纳什去处理，我保证，这一切都是暂时的，等你恢复健康，祭司殿会交出所有的权力。请你相信我，好吗？”

　　 厄玛叹气，他并不怀疑塞提亚对他的忠心，但也不想他以“忠心”为名代替自己做出决定，沉思少顷，以手语道：“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可以不杀死这个孩子，比如秘密地委托给其他人……”

　　 “停止！”塞提亚骇然起立，不置信地看着他，急速打手势，“你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你是赫基的主君！你疯了吗？居然想保留一个龙的孩子！万一这件事暴露，你要怎么向所有人解释他的父亲是谁？你别忘了，你现在豢养着全赫基的神龙！人民会怎么想？你让他们怎么想？”

　　 厄玛难过地捂住额头，摇头，再摇头：“不，不行，塞提亚，我不能杀死这个孩子，我已经杀死了他的父亲，不能再亲手葬送他的生命。我承担不了这样的罪孽！”

　　 “你陷得太深了，我的孩子！”塞提亚痛心疾首地顿了顿拐杖，“你必须忘记关于乔格的一切，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但如果你留下这个孩子，又怎么可能忘记他的父亲？何况那是龙的孩子，你要交给谁来抚养？交给别人你就能当自己没生过吗？就能欺骗历代先祖他不存在吗？你不能自欺欺人啊，厄玛！”

　　 塞提亚的话一字一句像楔子一样钉在厄玛的心上，他崩溃地拂开面前的杯盘，将碎瓷片扫得满地都是：“活下去，活下去，我的人生就只能是不停地活下去吗？这样痛苦地活着有什么意义？我宁愿去死！我宁愿二十年前就被彼尔德烧死在火刑架上！”

　　 “住口！”塞提亚勃然大怒，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右手不停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你太让我失望了！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已经疯了，你被龙迷惑了心智，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血统，自己的责任！”

　　 塞提亚佝偻着身子快步走到门前，差点被自己的拐杖绊倒。然而他终究还是打开了大门，冲外面的扈从打手势：“陛下病得太厉害，脑子已经不清楚了，从现在开始把他关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去，也不许他出来！”

　　 扈从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领命：“是！塞提亚大人！”

　　 “塞提亚！”厄玛被这命令惊呆了，快步赶出来，“你不能这么做……”

　　 “我必须这么做！”塞提亚亲自用拐杖抵住他的身体，不许他出来，而后示意扈从：“还不快把他弄进去！”

　　 厄玛不敢伤着塞提亚，没能及时反抗，被两名强壮的扈从拖进了屋子。塞提亚让侍女关门，亲手反锁房门，对所有人打手势：“我会调星寰守卫来保护主君，在此之前任何人敢放他出来，以叛国论处！”

　　 祭司殿的行动极为迅速，几分钟之内，星寰守卫到场，将厄玛的寝宫团团围住，连他养在侧殿里的雷泽龙都加了一道缚龙索，钥匙由塞提亚保管，以确定他不会御龙逃走。

　　 室内，厄玛扶着额头坐在软榻上，整个人笼罩着一层骇人的低气压。侍女战战兢兢清扫了一地狼藉的杯盘，颤声问：“陛、陛下，您、您还要再吃点东西吗？”

　　 厄玛不言不动，侍女勉强等了片刻，逃也似退了出去。

　　 他们竟然敢软禁他，把他像囚犯一样锁在华丽的屋子里……厄玛粗重地喘息着，不自觉回忆起自己的孩提时代――他被丢进散发着霉腐气味的笼子里，他拼命哭喊，回应他的却只有嗜血的青绒兽。他越是尖叫哭泣，便越是被追咬撕扯。

　　 恐惧，向来只光顾那些懦弱的人。

　　 现在，他已经不会哭喊了，那是无谓的，打从七八岁他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座屋子困不住他，星寰也困不住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何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守卫的眼皮子底下，那是他二十年来最擅长的事情。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被最信任的祭司背叛和挟持，不甘心失去最后一个也许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草草吞下的早餐给他提供了能量，厄玛觉得自己不那么晕了，手脚也开始有力，多年严酷锻炼让他有着野兽般的恢复力，尤其是在身临绝境的时候。祭司殿的态度令他坚定了某个危险的信念，他开始真正考虑把格里佛的孩子生下来。他告诉自己不能听凭祭司们的摆布，哪怕他们真的是为他好，为这个国家好。

　　 他不要作傀儡，他要作真的主君，能够支配自己的国家，更能支配自己的身体。

　　 厄玛打开软榻的暗格，从里面摸出一块圆形徽章，紧紧握在手里。那是格里佛留给他的超时空机甲，一个多月前，格里佛在生死时刻将它丢给了他，救了他的命，同时也因此被岩浆灼伤，永远地留在了另一个世界。

　　 四十多天了，厄玛一直将它藏在最隐秘的角落里，强迫自己不看它，不想起它。他知道机甲记录了一切，明白他纯良的面具之下隐藏着一个怎样邪恶的灵魂。他还知道有个小型舰队停泊在太空中，只要打开机甲，很可能就会走漏消息，给赫基帝国带来巨大的麻烦。

　　 但此刻，他开始考虑重新激活机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