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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掩的房门再次被人推开,东迈步走了进来,而后他侧过身,看向门外;一个身影迟疑了一下,在东的注视下慢慢走了进来;起居室灯台上的夜光石映照出她的脸,她看起来仍旧充满成熟女性的韵味,却没了那种成年人特有的沉稳。
“安娜女士,艾米丽长|枪的大管家……有她配合的话,你的行动就轻松太多了。”南伸手扶起蹲到地上去的埃琳娜,将她扶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下,再转过身面向仍旧站在卧室里的茱莉娅,“仔细想想……最先误导我们凶手只有一个人的是被摆到格温多琳女士桌上的两个杯子,那应该是你们事后摆上去的吧。”
“一个人跟格温多琳女士谈话、吸引她的注意力;另一人装作随意地走到她身后……这样配合的话,确实比一个人执行要保险得多。”东接话,伸手关上房门,对僵硬不动的安娜说道,“埃琳娜的隔壁就是你的房间,菲丽丝女士应该是被藏在你的房间里吧?”
安娜微垂着头,沉默不语。
茱莉娅慢慢走出卧室,以冰冷目光打量一遍托莱兄弟,根本没去看埃琳娜和安娜,她以一种压抑的、充满愤怒的声音说道,“你们很得意吧……怎么,不打算召集其他人、炫耀下你们的能力?”
“你……”南刚开口,就被东打断,“你是想说,既然我们兄弟不自量力地独自设下陷阱等待你,就要有被你反扑的准备吗?”
茱莉娅冷笑,并不说话。
东摇了摇头,“我其实不太在意你们的事儿曝光后,艾米丽长|枪会怎么四分五裂。”他转头看了一眼神色晦暗的安娜,又再次看向茱莉娅,“不知你们在策划这次的事件前有没有想过一点……艾米丽长|枪是格温多琳的心血,难道就不是你们的心血吗?”
茱莉娅脸色难看,紧紧咬住嘴唇;安娜猛地抬起头,平静的面孔上浮现难以抑制的恐惧。
东回应安娜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兄弟扰乱了你们的计划时,你与茱莉娅几乎同时出现……但这栋小楼虽然以竹片编制走廊和地板,楼板本身仍旧是石板搭建的,隔音效果不会太差;住在一楼的你,没理由抵达的速度跟二楼的人差不多……在我们上楼的时候,你就已经等待着……冲上来了吧?”
安娜视线稍稍有些游移。
“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口口声声受格温多琳庇佑的你们能够狠下心对她痛下杀手;但在我弟弟随意地跟你搭话时,或许是你觉得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所以没有太警惕……”太伤人的话南说不出,东可没有这个顾虑;他看向安娜的目光很不客气,隐约带着鄙夷,“格温多琳性格非常自立,她完全没有仰赖他人荫庇的兴趣,对于乔伊斯的招揽不假辞色……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让你们下定决心的原因吧?”
“什么?!”埃琳娜大惊失色,差点儿从沙发上跳起来,“不、不对,茱莉娅,这是骗人的,对吧?你们在开玩笑――你那么讨厌夏洛蒂,怎么可能为了这种蠢事对大姐动手?!”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埃琳娜女士。”东按了下埃琳娜的肩膀,让她坐回去,“过于激烈的、带有强烈主观意向、个人意愿的恨意,必然有其不可为外人道之处。”他看向茱莉娅,略有些轻蔑地说道,“乔伊斯那家伙只喜欢美人。但要是长得勉强过得去的、带有目的性质的投怀送抱……他也从不拒绝。下午你碰上我和乔伊斯起争执的时候看似对他不理不睬……但对于男人来说,这种态度更像是欲拒还迎。”
“闭嘴!闭嘴!闭嘴!”茱莉娅暴躁地大叫起来,算得上清秀的面孔扭曲得几近狰狞,“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
“太细腻的感情或许我不明白,不过你们的花招太浅显了。”东冷笑,“菲丽丝成功地背负起罪名自杀后,你们俩会以决定艾米丽长|枪的未来为主题进行讨论……到时候,安娜提议接受乔伊斯的招揽,而你会强势地拒绝,并且不惜动用武力与安娜演场戏,这个你们很擅长。”
“团员中必然有倾向于接受招揽、也有反对的;你以副团长身份站出来强烈反对,那批反对的人自然会以你为标杆,把自己的想法压下去。而后,安娜会声情并茂地、努力地‘说服’你,而你呢,也会在拖一段时间后装作为团体考虑,不情不愿地接受……连最反对的你都这么‘顾全大局’了,其他的女士们哪还会‘不懂事’呢?”
乔伊斯・夏洛蒂信心满满地走到两位施法者桌旁,他相貌尚算出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饰华美,在这种满是粗犷大汉的地方显得尤为出尘;而且,他也深知美人大多高傲的道理,没有一上去就对安格斯大献殷勤,而是选择了迂回路线――也就是讨好美人身边平庸的同伴、大打深情牌、并将自己的外形与财力发挥到极致……
“夜安,女士,真没想到在辛克莱营地也能遇到你这样让人眼前一亮的女性。”乔伊斯・夏洛蒂站定在格洛丽亚身前一米之外,将手按在胸前深深鞠躬,深情款款地、柔情似水地注视着对方,“我是如此冒犯,但我情愿失礼一些,也不想错过认识你……能施舍我与你谈话的权利吗?只要一小会儿就好。”
格洛丽亚眨巴下眼睛,将这个浑身上下写满“请注意到我”渴望的年轻人打量了一遍,忽然一笑,饶有兴致地侧过身,以手背支着下巴,“哦?你想说什么?”
男人搭讪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被无视,这是比被对方破口大骂更糟糕的待遇;这家伙眼睛闪闪发光,当即颇为无耻地吹嘘起来,“我的父,你的声音真有魅力,女士,我都不敢随意地问你的名字……请让我冷静一下,我已经够失态了,接下来我不想再让你看到我糟糕的一面……”
这位贵族少爷三十年的人生里还真少有看上的目标弄不到手的遭遇,只在于他有多重视猎物而已;竭尽全力地、绞尽脑汁地进行深情表演后,一套套的词儿张口就来,硬是滔滔不绝地说了接近十分钟。
夏洛蒂的侍卫和他招揽中的女士们目瞪口呆,他们哪见过这位目中无人的大少爷如此谦卑过?好吧,也真亏飓风女士来了辛克莱后前两天都在呼呼大睡,没有在人前露面,几乎没人认识她,不然……
乔伊斯终于说完了台词,在他想来,这种时候对方应该请他入座了;而有了这么一通套话,不管对方是否愿意接受他,至少不会讨厌他,只需要在后续中展现财力,多么高傲的女人也会低下头来……他想的很好,但就是没有想到格洛丽亚紧绷着的嘴抽动了一下,而后难以抑制地大笑起来,“啊哈哈哈――我的天,见鬼,这傻小子哪来的?你听见了吗,末日……安格斯,这小家伙多可爱,他这是干什么呢?锻炼羞耻心?还是玩儿什么惩罚游戏?”
安格斯的目光就没往这边移动过,被问到了也只是稍稍抬一下眼皮,表示自己在听,嘴上仍旧不紧不慢地匀速咀嚼食物。
“你又在偷吃我的东西!”格洛丽亚大怒,“那是我要吃的!”她转眼看了下木在一旁的乔伊斯,随手掏了个金币放他手上,敷衍地挥挥手,“好了小东西,你的演说词讲得很好,我觉得你可以立即去剧团上台了……嗨!安格斯,那一盘留给我!”
乔伊斯・夏洛蒂手捏一个金币,半张着嘴,像是中了石化术一般呆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完全无视了他的怪人开始争夺食物……
“在大姐和那个混蛋之间……你们选择了那个混蛋?”埃琳娜再次站了起来,她左看看安娜、右看看茱莉娅,满脸的失望和难以置信,“茱莉娅……安娜……托莱先生说的是真的?你们居然……居然为了这么可笑的理由杀了大姐?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们说话啊!你们拒绝的话我就相信、快说这不是真的!说啊!”
“女士……”南出手扶住激动的埃琳娜,想要劝解,又不知该说什么。
“想要追随夏洛蒂就告诉大姐、想要得到掌控佣兵团的权力就告诉大姐啊!我们认识了多久?大姐会完全不考虑你们的想法吗?”埃琳娜发出让人心颤的哭嚎,“茱莉娅!讨厌我的话杀掉我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对大姐下手?她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
安娜再次微垂下头,茱莉娅别开视线,脸上挂着一抹嘲讽。
埃琳娜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声后抱头蹲下,紧缩成一团,不想再看见任何人、也不想面对任何事。
托莱兄弟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茱莉娅毫无悔改之意的倔强让他们有些无话可说。
“我……我们无意插手艾米丽长|枪内部的事儿,但毕竟……你们在我们眼前杀害了我们的朋友格温多琳。”良久之后,南出声说道,“茱莉娅,安娜,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没有的话――”
“正义的神圣骑士,你想让我们说什么?或者说,你想用你那套自以为是的理论审判我们?”茱莉娅忍不住开口讥讽,满面的不屑,“事已至此,我们失手了也没什么好说,但要以为我会就此束手就擒,那你就想错了……”
“女士,比起你做过的事,你更遗憾你的失手?”南一脸失落地打断了她,“如果不被抓到、不被曝光,你就能自以为作所所为是正确的――你想要如此说吗?”
茱莉娅发出一声嗤笑,提着长匕首的右手用力握了握手柄;眼角余光扫过低着头默不作声的安娜,心里暗骂了一句废物,她一个人的话还真不敢保证能从这三人的夹击下顺利逃走,这让她暂时不能轻举妄动。
“……事实上,我们本以为掉进陷阱的会是受你诱导的韦伯。”南说道,“白天,是你诱骗他攻击克拉丁的,对吧?”
茱莉娅冷笑,“我本期望他能出把力、把水搅浑……我高估了那个废物。”
“韦伯为人刚愎,极端轻视女性……你的挑拨只是让他加深对自己猜想的正确性,而不会想到无意中变成了你手中的刀。以他的言行推测,他估计不认为女人能干出有计划的事件。”南弯腰把埃琳娜扶起,让她坐回沙发上,站起身直视茱莉娅,“当你第三次试图诱导他的时候,你失败了,对吗?”
茱莉娅不说话,南继续说道,“你对他的诱导是有一定危险性的,因为他并不像外在看起来那么敦厚无害;但你却愿意冒着风险一次次地诱导他……我本以为你有可能……对他有什么想法。”
“呸!”茱莉娅厌恶地说道,“别恶心人了,就那种蠢货?”
“那么你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诱导他呢?就像我兄长说的,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吗?”南反问道,“他到底有什么地方是值得你对他倾注恨意……和恶意的呢?”
“少自以为是了!你懂得什么!”茱莉娅不耐烦地喝道。
“对格温多琳女士来说,韦伯的唯一优点或许就是他的专情了吧。他缺乏对情人的信任,但多年来始终对格温多琳不离不弃……”南语速极快地说道,“虽然让人难以置信,但这或许……是你在意他的地方。”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茱莉娅怒道。
“你还不明白吗?”东出声了,他用冷漠的目光鄙夷地看着茱莉娅,用语颇为辛辣,“说到自负和刚愎,你完全不输给韦伯。艾米丽长|枪的团员们多数是坦诚可爱的,我们兄弟与她们聊天的时候,她们并未隐瞒太多。你无论是跟随格温多琳的时间、个人能力、武力,都不算顶尖,但格温多琳女士信任你,让你成为艾米丽长|枪的副团长;女士们提及此的时候没有任何不满,这是女性招人喜欢的地方,在权势欲|望上她们要比男人更懂得节制。按理说,得到了这种信任的你应当对格温多琳感激涕零――”
东迈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微微发颤起来的茱莉娅,“但你并没有。你不但没有心怀感激,反而……怨恨她、嫉妒她。”
越是缺乏个人实力、越是无能的男人,自尊心就越强烈。
乔伊斯・夏洛蒂拥有让人羡慕的家世、地位,但这并不表示他就多么的拥有才能;如果位于他立场上的是某个真正充满自信的青年才俊,或许会自嘲地笑笑,维护着最后的面子从让人尴尬的高台上走下去,但他显然做不到。
终于明白自己被戏弄的现实后,他的脸色在瞬间涨成了猪肝,手中被强塞的金币火烫得像是烧红的烙铁,令他一秒也拿不下去――他狠狠地将金币摔到地上,潜力在这一刻被激发,上前一步抓住桌沿,猛力一掀!
安格斯端起盘子后退一步,格洛丽亚反应也不慢,抢救出了两盘食物;桌面被掀飞、餐具摔了一地,乔伊斯并不解恨,抽出佩剑,指向那两个伤害了他自尊的混蛋,高声喝道,“谁拿下这两个家伙,本大爷赏赐他三百金币!”
“少爷!”
“上校!”
两名侍卫跟女武者们冲上来将他团团护卫住,他们可不想让这个与他们前程紧密相连的大少爷遭遇到什么伤害;“让开!”乔伊斯怒发冲冠,哪儿理解得了别人的善意和难处,他粗暴地推开拦住他的女武者,伸手从侍卫腰上拽下钱袋,往地板上一甩,目光不离格洛丽亚与安格斯,“拿下这两个冒犯本大爷的勇士,就可以得到这些金币!”
布料上等、花纹精致的钱袋落在木地板上,沉甸甸的形象、悦耳的金属碰撞声,让周边桌上的冒险者、佣兵们眼睛大亮,纷纷站起身来。
安格斯一手盘子,一手叉子,不紧不慢地咽下口中食物后对格洛丽亚说道,“女士,你玩得太过火了。”
“这怎么能怪我呢,又不是我去撩拨人家的。”格洛丽亚翻个白眼,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左右看了看,没地方放,只能继续拿着;心疼地看看一地狼藉的餐盘,飓风女士撅下嘴,冲乔伊斯喊话,“有话好说啊――我都给你打赏金币了,你也把咱们的桌子掀了,至于动刀动枪的吗?”
她不说那个金币还好,她一提那个金币,乔伊斯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跺脚冲女武者们吆喝,“还不快点拿下他们!”
女武者们很无奈,有人开始去抽兵刃;围观者们本来指望那个贵族样儿的家伙再多掏点赏金,见她们动了,也就等不及了,当下就有几个见钱眼开的踢开椅子冲那两人扑了过去。
“喂、喂!还来真格的啊!”格洛丽亚急了,她这两只手都没空呢;再一看安格斯,飓风女士的火气差点儿冒出来,“还吃!你就没点儿紧张感吗!”
“基本上……”安格斯后退一步,避开某个不知道是冲赏金来的、还是冲他来的家伙的飞扑,“这都是你不知节制……”他绕到隔壁桌两个摆出看戏神态的家伙中间,还端着酒杯的客人惊诧地看他一眼,就被跟过来的冒险者撞飞出去了,“惹的事儿,你得负全责。”
“要不是你招蜂引蝶,老娘能碰上这破事儿?”格洛丽亚一手端一个盘子,敏捷地跳到另一桌的桌面上,该桌客人被踩翻的盘子溅了一脸汤,“你不会以为那个少爷仔真是冲老娘来的吧!”她的语速明显比永远慢条斯理的安格斯快多了。
“**你**!”被撞飞的客人恼火地抄椅子砸人。
“哎呀!”被弄乱桌面的那桌人怒气冲冲地来逮跳开的格洛丽亚,结果跟追击她的人撞成一团。
“哈、哈哈――!”茱莉娅忽然发出长笑声,从嘶哑、到尖利、到干涩、到疲惫。
托莱兄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后,她止住笑声,神态里没有了那种永远不服输的倔强,幽幽盯着南的眼睛,她惨然一笑,“……不行吗?我就是嫉妒,不行吗?”她抬起手,指向蜷缩在沙发上的埃琳娜,“看看她――软弱、天真、愚蠢、莽撞,总是惹麻烦,总是要让别人给她收拾烂摊子……但就是这样无能的女人,也比我……受人重视。”
茱莉娅像是终于放开了心中的枷锁,暴露出了藏在冷静面孔下暴躁的脆弱,她用凌厉的目光逼视着南,激动地说道,“你们这种出身好人家的子弟,根本不懂得我这种人为了生存、为了得到尊重、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必须要付出什么。男人只要有实力就好,女人却要被诸多挑剔……是的,我是艾米丽长|枪的副团长,可是我为此付出了什么呢?格温多琳的任性、招惹到的家伙、交接到的朋友,都要我去应对――而她呢,靠着天生的好皮相,就能得到所有人的赞誉。”
她再次露出讽刺的冷笑,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有件事儿,连埃琳娜都不知道……我们上一次接受紫荆军的雇佣时,乔伊斯・夏洛蒂追求过我。”
“但他对我的追捧和讨好……全都只是为了吸引到格温多琳和埃琳娜的注意;发现格温多琳和埃琳娜并不会因为他那可笑的深情表演而动心后,他失去耐心,弃我如敝履……你们说可笑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