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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卫厅中,乔治・格兰特少爷的保镖将约一个月前发生的事儿一点点吐露出来时,黑猫黑克到达了林克大道的废弃大教堂。
二十多年前中城区主建筑高达三十三米的新教堂成立后,杰佛里城的官员们预定拆除旧教堂、建立新民居――当然,设想是美好的,却仅限于理想;被上下其手的工程款、官员的贪婪、各部门的推诿之下,二十多年后早该被拆除的旧教堂仍旧矗立于此,徒留下千疮百孔的破败围墙和摇摇欲坠的空旷大屋。
锈迹斑斑的铁门内,大屋后门房檐下,褐色的石条台阶上仍旧能够看到当日丧命于此的酒馆酒保留下的黑褐色血迹――那个倒霉鬼被挂在残破的风向鸡上,全身的骨骼被粗暴地揉碎、像个即将解体的稻草人那样在寒风中飘荡。
那次事件后,这个旧教堂成了林克大道的禁区,连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都不愿意靠近此处――虽然冒险者协会很快收回了酒保的尸体,但是看见那一幕的林克大道住户可不少。
“啊――我闻到了美味的气息,安格斯,我那即将诞生的同族来过这里……这个小家伙充满了活力和对血肉的向往,朝气蓬勃――”黑猫激动地跳上褐色台阶,连精神链接的声音都开始发颤,“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么新鲜的食物了,仅仅只是残留的香气就让足以人战栗……你是对的,安格斯,你们所说的犯人正是我的同族,我的食物。”
“啊,这确实是个好消息。”精神链接那头,安格斯・末日审判漫不经心地回应着。
“我现在可以原谅你的傲慢了,你这可恨的人类。快点儿找到这个小家伙,我的胃已经饥渴|难耐……这个小东西一点儿也不懂得控制力量,只是弄死一个人类而已就消耗了那么多――让它这么继续下去损失的可是我的利益,你听见了吗?”黑猫暴躁地尖叫。
“对方可还没落入你的口中……好吧,别生气,你会见到那家伙的。”安格斯放下黑色封皮的书本,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走向床,“现在你可以随便到哪儿转转、尽量保持安静,我得休息一会儿。”
“该死的,那小东西浪费了多少力量?这里全都是残留的魔气。”
“别人可没有义务保留力量等着你去吞噬……因仇恨而获得的力量有多么不听话,不是人类的你不会明白。”以放松的姿态趟到床上,安格斯・末日审判浑不在意地回道,“如果第一个人承受了‘他’的仇恨,后面的家伙,就得算是迁怒了。比起仇恨,迁怒更加不讲道理,过度暴力下力量的浪费再正常不过。”
戒卫厅会客室中,格兰特家的保镖正进行着让他自己也感觉难堪的回忆。
“每个月……乔治少爷会与他的朋友们进行马术竞技。当然,赛场不会是哪家的养马场,他们会找一条比较僻静的……”保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道,“……即使闯了祸,也很容易收拾的街道。”
老警员的老特力听到此处,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他当然知道少爷仔们的“游戏”,作为市警司的人,他可没少去收拾烂摊子;当然,初次听到这件事的戒卫队分队长脸已经黑了,在市区中纵马意味着什么,用膝盖都能想得到。
“……这一次的比赛选定了林克大道,街头到街尾两个来回,其中要跨越一次居民区,也就是所谓的……障碍赛。”保镖咽了口唾沫,“少爷那天表现不佳,穿越居民区的时候转向失误冲到了一户人家家里。”
“那户人家的院子混乱不堪,少爷的马崴了脚……少爷十分生气,当家主人走出来试图理论时,眼见比赛出局的他怒火冲头,用马鞭……当街抽死了那个人。当时街上的人不多,爵士在事后也支付了那家人一笔钱,所以事儿没有报到市警司。但那匹马是爵士准备送给别人的,是少爷偷骑了出来,所以爵士大发雷霆,禁足了少爷整整三天……”
“哈!”气极反笑的南・托莱忍不住打断了保镖的话,“爵士生气的理由是马脚受伤了,而那个被抽死的人则全无关系?一个人的性命还比不上马脚重要,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保镖脸色不太好看,当然,当他打算说实话的时候脸色就一直很难看,“我当然不会这么认为,先生,所以我现在才会告诉你们这件事。我受雇于格兰特家,但我也是平民出身,先生。这次的事儿我并非没有感受,所以我早已提出了辞职,若非后来乔治・格兰特出事,我现在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了。”
南长吸一口气,按捺住情绪说道,“失礼,我的口气过分了。若我在场,我会阻止这件事,但我没有理由要求你也这样做。”
“您是一位绅士。”保镖略微欠身。
南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类似的事儿,乔治・格兰特干了多少?”
半小时后,送走了坦白秘密一身轻松的保镖,老特力唏嘘地感慨:“没想到梅迪太太的儿子是这样死的……她可是林克大道的老住户了,也是那儿的众多洗衣妇之一。”
林克大道靠近贯城河,不少家庭依靠给其它城区的人家清洗衣物为生,作为林克大道辖区的警员老特力认识那儿不少住户,与梅迪的儿子也有数面之缘。
“这件事儿我……我们,我和麦格林完全没有得到消息,看来爵士出了不少钱,也许我队里就有巡逻警员收了钱。”老特力苦笑着摇摇头,风气如此,他也无法说什么。
南・托莱也没有就这个问题上纠缠,两年的基层工作已经让他知道空有理想和一腔热血根本没有什么用,“……让我们整理一下信息吧,特兰波尔先生。仅仅只是今年下半年,乔治・格兰特直接或间接导致的人命案就有三件之多,考虑到凶手的职业级武力,洗衣妇梅迪与另一位平民家庭不太可能出得起这笔佣金……”
一番探讨后,南与老特力没有急着下结论,毕竟仇恨并不止是与命案有关联。与格兰特家联络、面见那些被赶到牧场去的当日接触过乔治・格兰特的仆人们之前,南・托莱决定去探望一眼那位可怜的妇人。
“您……如果我猜错的话我道歉,托莱队长,您打算深究这件事吗?”离开会客室前,老特力忽然冒昧地问道。
“如果没有格兰特爵士这位父亲的支持与放纵,乔治做不到像这样轻视生命、无视律法。”南・托莱一边戴上头盔、一边正视着面带犹豫的老特力,坚定地说道,“特兰波尔先生,杀死乔治的人必须伏法,格兰特爵士也一样。”
“请恕我冒昧,托莱队长,格兰特爵士一直是贝内特军团的出资人……您是军部出来的人,您知道试图扳倒一位军团出资人有多么困难。”
年纪轻轻晋升白银骑士的南・托莱当然知道老特力的顾虑,他是少有的在三十岁前就晋升上尉的士官,即使不容于上层被赶回家,他的军衔也没有被拿掉――可那并不是他无视恶行的借口。
“东大陆仍旧处于战乱之中,我们需要强大的军队来保护我们的国家,但敌人并不止存在外部,特兰波尔先生。如果没有内部的稳定,即使我们的军队兵锋强大到足以与北方战神为敌,我们的国家仍旧只是修建在沙滩上的城堡,轻轻一碰就会被摧毁。”南・托莱扣上佩剑上的环扣,深蓝色的瞳孔之中没有任何犹豫,语气沉稳地说道,“我没有理由坐视内部的毒瘤散布不安却什么都不做,格兰特爵士愧对了他的身份地位,他应当接受审判。”
“当然……”走出会客室前,南转头冲忧心忡忡的老特力眨眨眼,狡黠地一笑,“我不会乱来的,特兰波尔先生,‘绅士’们的斗争比正面的战场残酷,这一点我当然知道。”
南・托莱迈着大步离去,老特力留在原地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自惭一笑――这是他的身份限制了他自己的眼界了,平民出身的他当然不会有去跟贵族较劲的念头,但正统教廷骑士家庭出身的托莱家不同;有资格对贵族发起非议的只有贵族,神权国家的赛因王国,教廷骑士可比一户连正式封爵都没有的爵士家有话语权。
林克大道居民区,踏入此间的南・托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这儿的街道污水横流、垃圾遍地,别说一位骑士老爷,连体面人家的仆从都不愿意涉足此地。
人们仓皇的躲避举动、好奇而畏惧的目光让南有些尴尬,戒卫队的工作是负责全城的全面稳定,全员职业级组成、执勤时间全副武装待命对他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对生活圈子狭隘、见识浅薄的平民来说,哪怕一位穿着体面些的先生路过都会引得他们驻足,更何况是一位身披铠甲、腰佩长剑的骑士呢。
“我应该换套常服来的。”南面带赫然地对陪他前来的老特力说道,“但愿我的拜访不会对梅迪太太带来困扰。”
老特力理解地一笑,他毕竟与南算不上熟悉,来之前自然也不方便进行规劝――他可不是麦格林那个永远冲动的家伙,“梅迪太太会感受到您的善意的,托莱队长。”
――老特力在经验上毕竟要超出南・托莱二十年,他愿意跟随而来的目的可不只是探望安慰;如果梅迪太太愿意在托莱家控制住了局势后出面指证格兰特爵士的龌龊行径,对于扳倒这个黑心牧场主来说是不错的借力。
梅迪太太的家所在的巷子离正街不远,普遍不高的院墙、搭建得乱七八糟的建筑物、拥挤的民房,提出在这种地方进行马术障碍赛的家伙真不知有多么残酷,以至于可以毫不在意地对同类的生命与尊严进行践踏。
“梅迪太太?”老特力站在门前叫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后尝试着伸手去推门,只是虚掩着的残破木门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呀声后缓缓打开,露出堆满了杂物的破败院落。
“梅迪太太,我是特兰波尔警司,你在家吗?”老特力踩着混合了泥水、雪水的杂物堆走进院子,后面的南・托莱却是脸色微变,没能下定决心把脚迈进来――他以为外面的平民区街道就够乱了,没想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居然也能弄得如此混乱而肮脏――似乎是收集起来取暖用的木材占满了小半个院子的地面,看不出颜色的、隐约散发着臭味儿的破旧衣物堆叠在另一边,中间倒了几个不知道用来装过什么东西的陶罐,小半截罐口浸在雪水里……
“没有人在,托莱队长。”狭小的院子里只有两间挤挤挨挨的低矮平房,老特力几眼就看了个通透,退回了院子里看见南还在大门口那一脸纠结,心中本来有点儿失望的老特力差点儿没有绷住――再如何正直、充满了正义感,这位托莱家的少爷终究是生活在养尊处优的世界里,并不理解底层的生活现状。
南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准备才总算是咬着牙把带着马刺的靴子踩了进来,忍着不去看污浊不堪的地面,将注意力放到两间屋子上,“你提过梅迪太太是未婚生子,在本地已经没有了可来往的亲戚,如果她是得到了赔偿金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还好,如果不是……那么我们就得好好检查一下这儿了,特兰波尔先生。”
“您说得是。”
两间屋子里比外面还要杂乱,南硬撑着精神仔细地检查屋中留下的痕迹――门、窗是否有破损、柜子上的锁是否完好、财物是否被洗劫过、梅迪太太的生活用品是否还在等等。
“……看看这个,托莱队长,这是艾哈给他的母亲买的手镯,我记得那个小伙子第一次赚到钱的时候送给梅迪太太的礼物就是这个。”老特力把收集到的一些东西摊开在这个家中唯一一件略为体面的家具――桌子上,摊开他对这对母子印象最深刻的物件,“梅迪太太极为喜欢这个手镯,如果她是自主离开……我想她不会忘记这个。”
好容易习惯了平民屋内情形的南也同意老特力的意见:“柜子里有两件棉衣,棉被也在,没有被动过。”这种天气里,像他这样的职业级可以身披铁甲出门,平民们可非得裹得严严实实不可。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托莱队长,看看这儿,这些应该是格兰特爵士赔偿的金币……”老特力解开一个小布包,里面躺着十枚比大拇指指甲略大的金币,“这个就放在窗台上。”
“是的,你也注意到餐具上的灰尘了吧,炉火里也全是冷灰,她估计离的时间不短……”南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门上的破坏力度明显来自马匹的冲撞,除此之外,这个家中没有发现暴力的痕迹。自乔治・格兰特后,这儿没有来过不请自来的客人――等等!”这位神圣骑士忽然面色一变,“有没有可能――我是说,梅迪太太一直与她的儿子艾哈相依为命,当她失去了艾哈,这些被丢下的所谓赔偿金对她来说根本没有意思……那么……”
“也就是说……”老特力心中也有了不妙的预感,“……梅迪太太,有可能选择了自杀?”
“我的经验不足,特兰波尔先生。我浅薄地认为,当人们生活绝望,会躲在让自己安心的地方选择放弃生命。”南转身看向刚仔细搜查过一遍的屋中景象,困惑地说道,“梅迪太太感觉绝望……却没有选择在家中终结人生?”
老特力想了想,叹息了一声:“或许是这个家不能让她感觉安心吧,可怜的女人……天降灾祸夺走了她的孩子,恶魔般的闯入者就在这个家的大门前终结了她的希望,而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事后,还要耻辱地收下象征性的赔偿金。”
“……天父在上……”南・托莱低声呢喃了一句,将手按在胸口沉默不语。
入夜,一次性挑起两个警司队巡逻任务的麦格林结束了工作来到中城区托莱府邸,在书房中,听到了两位志同道合的伙伴这一天的调查结果后,麦格林眉头倒竖,鼻子里碰着粗气愤怒地说道,“那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没有了儿子也没有复仇的希望,除了自杀,她还能做出什么样的反抗?”
换了家居服的神圣骑士蹙眉抱胸而立,轻轻了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你说得是,麦格林先生。失去了希望比什么都可怕……那位太太会绝望到去走绝路也……并不奇怪。”长叹了一声,南幽幽地道,“她给儿子起名艾哈,在古通用语中这个词汇代表了希望……即使让格兰特爵士伏法,也安慰不了失去希望的她了。”
老特力抹了一把脸,苦笑着说道,“而且,即使我们想为她做点什么我们恐怕也找不到她的尸体。托莱队长,您或许不太清楚……每年冬季,下城区都会冻死不少平民。这些人从来不会被登记,甚至连收敛场都不用去,只需要市政厅花一点儿小钱雇人把尸体丢到城外――这些人就与杰佛里城无关了,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也不会摸黑任何人的政绩,连平民自己,都不会去记哪一天冻死了谁。”
老特力的言下之意南听得出来,除非是被以极端手法杀害,一般的平民伤害事件大多事后各相关部门无不敷衍了事;神圣骑士额头上青筋跳了一下,嘴唇微微抽动;但很快,他就压抑住了怒火,只是语气稍微有点儿上扬,“被当街杀害的人都能用钱埋下去,死于天灾的人们又能让谁去负责呢?”顿了顿,他的声音中难免带上了怨气,“入冬前市政厅刚进行了一次慈善舞会,为贫穷的人们提供过冬的衣物和面包而募捐;天父在上,也许只有神知道哪些捐款都到哪儿去了吧。”
与普遍灯火明亮、壁炉火焰熊熊的中城区不同,一个城区之隔的林克大道,人们已经躲回家中封闭门窗瑟瑟发抖,或为寒冷、或为恐惧――死人他们不是没见过,但像那种被严重亵渎的尸体,其满溢的恶意比冬夜的寒风还要可怕。
清冷的月光之下,一道身影被拉得悠长。孤独行走于空旷大街上的夜行人披着纯黑色的斗篷,高邦厚底靴摩擦在刚下过一阵小雪的松软地面,却诡异地没有发出声音。
“……今晚应该不会再下雪了。”斗篷下的人抬头看了看月光下薄薄的云层,刺骨的寒风扫过他兜帽下光洁的下巴,却似乎被某种力场阻隔,不能让他感染到寒意。
“没有召唤法阵、没有恶魔的契约,却能另辟蹊径以自身孕育恶魔的人……真有趣,多少年没有遇到这样的人了呢。”兜帽阴影下的小半张脸上,略薄的嘴唇轻轻拉起,似乎是在微笑,又似乎是在讽刺,“人类总是能创造奇迹,不是吗,黑克。”
安格斯・末日审判随着走动轻轻飘扬的斗篷边际忽然一阵晃动,引得周边的空间模糊了一瞬,随即自斗篷中分离出一道轻缈的黑雾;这团黑雾在空气中一阵扭曲、盘旋,渐渐凝集出一只矫健的黑猫身影。
“我最讨厌人类的地方,就在于人类的不确定性。”这只黑猫落到雪地上后,以满带着愤懑的语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