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换季的时候,乔衡经常会大病小病一场,这次也不例外,一开始只是浅浅的咳几声,再后来就直接病倒了。只是这次比以往有些严重,让他没法掩饰了而已。虽然看起来十分凶险,但是他自己的身体自己了解,他还没到坚持不住的时候,
对于乔衡来说,这都是习以为常、家常便饭的事情,不过上官金虹和金钱帮的大夫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明明一开始只是有些风寒,怎么会越来越严重了,还是说一开始就诊错了病症?
上官金虹的面上似是没什么变化,但他往返乔衡的房间时,步伐要比以往快上几分,即使他一言不发,但是谁也不会弄错他的心情。
乔衡服了药,已经睡下了。
他闭目沉眠的时候,气息要比他醒着的时候看起来柔和多了。那些超乎他肉/体年龄的气质都消失不见,就如此安静的、一动不动的睡着,甚至给人一种他会就这样一睡不醒,直至天荒地老的错觉。
上官金虹无意吵醒她,他看了乔衡一会儿,见他睡得还算安稳,这才无声地放下帷幔,与大夫来到外间说话。
大夫毕恭毕敬的对上官金虹说:“少帮主无大碍,还是老毛病,底子太虚,这病要慢慢调理。不过少帮主的病来得太急了,要是能好过来,以后的事情一切都好说,要是没能好过来,还望帮主……做好准备。”
上官金虹就问了一句话:“如何彻底调理好?”
大夫明白,他这不是在问怎样把这次的病治好,而是在问如何彻底把少帮主的身体养好。
只是……少帮主能在被人一剑穿喉后,还安然无事的活至今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况且他现在能不能挺过这次大病还两说,这就笃定了少帮主一定会好起来,而且还想着把身体调理得如常人一样,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了。
但是就算再给大夫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着上官金虹说出这种话的。
大夫不露半点惊慌,他说:“帮主放宽心,办法还是有的。”
金钱帮内的诸人就没有一个真正的蠢人,他知道最近帮主在打《怜花宝鉴》的主意,他知道《怜花宝鉴》中写有,值得宝鉴的主人那样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大宗师特地书写下来的内容,自然不会寻常的货色。
大夫说:“只要少帮主练了《怜花宝鉴》,自可万事无忧。”明明现在金钱帮还没有得到《怜花宝鉴》,可听他这话的语气,已然把它当成了金钱帮的囊中之物。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今天的事情你应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要让我失望。”上官金虹意味颇深地看了大夫一眼,别看大夫表现得这么镇静,但他听得出来,对方实则是无计可施,只能寄希望于《怜花宝鉴》不负众望了。
大夫:“属下明白,定不负帮主信任!”
上官金虹目视着大夫离开。
上官金虹身后站着寡言的荆无命。
他头也不回的对荆无命说:“你做下的事情,你自己来收尾。”
荆无命毫无迟疑、毫无反抗地道:“是。”
由荆无命带着人去取《怜花宝鉴》,焉有不成功的道理。李寻欢再强,他也不过是一个人,在荆无命牵扯住他的时候,足够其他人从林诗音那里把《怜花宝鉴》抢回来了。
至于荆无命能不能从《兵器谱》上排名第三的李寻欢手里活着回来,这根本不在上官金虹的考虑之中,他想要的只有《怜花宝鉴》!
荆无命明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没有任何怨言的带着人去了。
龙小云一把推开门,紧张地说:“母亲,金钱帮的人来了,千万不要出来!”
林诗音正绣着一个荷包,闻言一不小心扎破了指尖,她却浑然不觉。
“小云,你过来一下。”
龙小云不知道她这时让他过去,是有什么事,但他在林诗音面前一向很听话,就乖乖地走了过去。
林诗音握着他的手,说:“你若是还认我这个母亲,就找个地方躲起来,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用管我。”
龙小云悚然,他问:“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林诗音对他安慰地一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龙小云怒问:“什么叫不会有事?母亲是在指望着那个金钱帮的少帮主吗?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与你们来个‘发乎情而止于礼’就没人看出什么来了吗?”
林诗音掐着绣帕的手指有些泛白。
龙小云又道:“说不定今天这些人就是他派来的!他也不过是为了《怜花宝鉴》罢了,见来软的没戏,就要来硬的了。他之前也不是没来过,只是那时候被郭嵩阳挡回去了,保不准那时候他就怀恨在心,现在郭嵩阳死得不能再死了,李寻欢也不知道在哪里,他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就是他肯放过,他爹也不会!”
林诗音错愕地听他说完这番话,龙小云在她面前一直都是孩子模样,如此有主见、且表现得这般尖利,尚且是第一次。
龙小云刚才只是一世情急,语气差得厉害,他刚想要道歉,却不曾想林诗音摸着他的头发,叹了一口气,她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道:“你长大了。”
林诗音:“这样也好,等见了你李叔叔时,你不要再惹他生气了。”
“母亲这么说,是让我去找他吗?那你呢?”龙小云见林诗音似有独自一人面对金钱帮众人的打算,连忙阻拦。
“李寻欢他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对我有好脸色看,如今连母亲也不管我了吗?!”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林诗音轻轻地说。
“我这辈子最致命的弱点,就是不论做什么事都没有决心。说来你大概不相信,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下定决心要做什么,我已经不希望有人想要我改变主意了。”林诗音说。
或许是历史的必然性,又或是原著剧情的惯性,她与书中的她,两个身影仿佛在这一瞬间重叠在了一起,共同说出了这句既相似又不相似的话。
相似的是话语的内容,不相似的是她即将要做的事情。
龙小云从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过这一面,对面的女子是那么的熟悉,又是的那么的陌生,他愣愣不敢言。
李寻欢咳嗽了几声,面带病气,他若不主动承认自己就是李寻欢,从没见过他的人,或许根本想不到他居然就是名动江湖的小李探花。
他看着荆无命,说:“我没想到上官帮主对《怜花宝鉴》的兴趣这么高,他居然连你也派过来了。”
江湖上谁人不知王怜花的博学多识,然而能在《兵器谱》上名列前茅的人里,又有哪一个不知他败也败在这上面。武道贵专,李寻欢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从来都不想要《怜花宝鉴》。同样的,上官金虹之所以是上官金虹,不是因为他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而是因为他专心于龙凤双环。
荆无命只是说:“交出《怜花宝鉴》,这里的人我一个都不会动。”
“听闻金钱帮素来一言九鼎,有贵帮这句保证,我就放心了,《怜花宝鉴》我会交出来的。”
李寻欢刚想说什么,就听一道的女声响起,他惊诧地向来人看去,果不其然,来人正是林诗音。
她迈着莲步姗姗而来,裙摆微微摇曳。这步态,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至今仍记得昔年,她就是这样用着这样的步伐分花拂柳而来,冬日里,她又自梅林中缓缓行来,最后倚坐在小亭的栏杆上,看着雪,望着梅。
只可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寻欢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出来,她想要劝她回去,但话语声又被自身的一阵急咳打断。
“诗音……”
他们两人果然是有些相似的,无怪乎她在第一次见到乔衡时,会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只是,以后再也不会了。
林诗音说:“表哥若有时间,就去看看小云吧,这孩子又跟我闹脾气,帮我哄哄他。”
李寻欢艰难地说:“我会的。”
林诗音向荆无命行了一礼,然后说:“相信这位就是荆少侠了,麻烦荆少侠带我去金钱帮,我要见你们的少帮主,我只信得过他,有他在我才敢交出《怜花宝鉴》。也请荆少侠让你的同伴停下手吧,相信我,他们搜寻的功夫再久,也不会在庄子里找到宝鉴的。”
荆无命身姿笔直,他认真地看她了几眼,简短地回答:“好,记住你说的。”
……
上官金虹没有阻拦林诗音见乔衡,他甚至还按照林诗音的心意,把房间里的外人撤了出去,丝毫不设防,就像是完全不担心林诗音会在这个时候对自己的儿子暗下毒手一样。
此时的他看起来是那般的贴心,然而违和的是这般体贴的举动之后,完全让人感觉不到暖心,反而让人忍不住从脊背上冒出一股寒气。
可林诗音此时又哪顾得上那么多。
虽然房间里通风良好,但仍旧有着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气。
床幔被松散的束起,那个总是在小楼外等候着她的青年,此时正半躺在床上,手中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手指的肤色几乎比纸页苍白。他并没有显得脆弱,反而有一种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坚毅沉静。
林诗音在床边坐下,忍不住潸然泪下。
龙小云在说“就是他肯放过,他爹也不会”那句话时,林诗音何尝不是这样想的。父亲说的事情,做儿子的,哪能不听吩咐,更何况是上官金虹这样强势的父亲。如果做儿子的固执的不听从父亲的命令,哪会落得什么好果子吃。
她就就知道,像他这样的习武之人哪有说病就病的。
在林诗音进来的时候,乔衡就注意到她了。
林诗音怎么突然来找他了?
“我听吕总管说有人要见我,没想到要见我的人原来是林姑娘,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他的身上仍然残留着药效,再加上这几日持续发烧,不论是身体还是思维都变得有些迟重。他看着林诗音脸颊处滑落的泪滴,他下意识的抬起手,屈起手指触碰了一下这颗颗水珠。
也许乔衡根本没有发现,他对女性的泪水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曾经,在包惜弱满是泪水的注视下,纵使他早已是满腹怨气,却仍旧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后路。
在灰姑娘流着泪水控诉他时,他下意识的选择了迎合她。
就仿佛是他深知自己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资格,便不愿看到他人也落到自己一般的境地。没有痛哭过的人,是不会知道在自己哭泣的时候,能有人陪伴着自己、迁就着自己是一种多么幸福的体会。
这本应是他心中仅存的一片净土,但是,他此时看着自己手指上沾染到的泪水,心中毫无触动。
乔衡不解地问:“你怎么哭了?”
见他醒来,林诗音连忙侧过脸躲开他的视线,轻拭了一下泪水。
他实话实说:“每到换季的时候,我总是这样,我没什么大事的,你不用担心。”
林诗音的双睫轻颤了一下。生病这种事情也是能习惯的吗?
她问:“你父亲待你还好吗?”
不等乔衡说什么,她就又说:“抱歉,是我多言了。”她何必再确认些什么,这与揭人伤疤何异。
早有传闻,上官金虹更看重荆无命,这一次,就连到兴云庄逼问《怜花宝鉴》的人也是荆无命。小云不是都说了吗,乔衡曾受命来过兴云庄一次了,然而当时的他无功而返,在《怜花宝鉴》一事上,他已经失过手,再加上他本身对宝鉴兴致缺缺,如果再这样消极抵抗下去,林诗音根本不敢想象他会面临什么。
这个时候,她也终于看清了乔衡手中拿着的那张纸是什么。
那是一张药方。
乔衡自忖自己的医术不下于他习惯多看上一眼,鉴于他太清楚自身状况,这里面有几味药他难免要和大夫商讨着置换一下。
林诗音并不是一个信奉“无才便是德”的女子,她自幼寄居在书香门第的李家,为人秀外慧中,柳絮才高。她一眼扫过药方,就知道对方张口所说的“没什么大事”完全是用来哄她的。
“少帮主何必说这话来骗我?”
“林姑娘误会了。”乔衡像是意识到了这点,他态度自然的把药方放到一旁,继续说,“岂不闻‘久病者长寿、康泰者易殒’,虽然我三天两头就要病上一场,但要是没到时候,便是阎罗王亲自请我到阴曹地府里一游,我也是不去的。”
林诗音心知对方是在故意说得轻松,好让自己放下心。她用那双总是带着轻愁的眼睛看着乔衡,问:“少帮主知道我是为何而来的吗?”
乔衡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知道父亲他对《怜花宝鉴》一向很有兴趣,容我大胆猜测一下,他让人去你那里了。”
“少帮主所言不差。整个金钱帮上下我唯独信你,所以我把《怜花宝鉴》带来了,我只说与你一人听,荆公子答应了我的请求。”
林诗音知道他内心其实是一个相当高傲的人,她怕他误认为自己是在试探他,又连忙解释:“你练也好,你不练也罢,我知道你对它不在意,但看在我的份上,最少也要看看医经那一部分。”
她一开始只想着在乔衡的见证下把宝鉴交出来,可是她现在改变主意了。
虽然她不是江湖人,可是她接触到的江湖事还少吗?怕是许多江湖人穷其一生,都未必有她这短短几年之内的经历丰富。
江湖人并非都豪气干云、义薄云天,他们比寻常人更强大,但他们也比常人更贪婪!
这样一本能够搅动江湖风雨的宝鉴,要是直接到了上官金虹手里,他还会把它拿出来分给别人吗?即使那个人是他的唯一的儿子。如果他对自己的儿子能好到这个地步,如今这躺在床上的人又是谁呢?
乔衡心道,这是林诗音主动要交给他,可不是他强取豪夺来的。就算李寻欢这个位面的主角再为世界所衷,就算他再不愿《怜花宝鉴》落在手里,又有什么可说?
早已不再随便交付信任的的乔衡,习惯性的用审视的态度接触外界的一切。他明白最容功亏一篑的时刻,往往是人们以为自己大功告成的刹那间,所以说做戏就要做全套。
他之前就讲过的――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有耐心。
“你走吧。”说着,他闭上了眼睛,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你……让我走?”林诗音心中悲伤与愤怒掺杂在一起,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放弃《怜花宝鉴》意味着什么?
她整个人都怔怔的,她心底闪过一幅幅画面,从两人的相识想起,又到两人的相知之谊,又到他刚才对自身状况如此不在意的话,他就没想过,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作为……知己的自己,又是怎样的心情吗?
凭什么她总是要听从别人的安排?这不公平!所以她如此道:“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因你一言就轻易离开。在《怜花宝鉴》未曾交出来之前,我是绝不会随意离去的。”
林诗音对自己说,她不喜欢看他带着病气半躺在床上,她想要让他活得好好的。
“我有一个儿子,你见过小云的,他是个好孩子。”林诗音突然这样说道。
乔衡迟了片刻,才睁开眼睛看向她。他冷静地问:“你是为了你儿子才过来找我的?”
说的也是,龙小云被李寻欢废掉了经脉,正靠着这本宝鉴逐渐恢复。这样一本武功秘籍,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金钱帮虽然保证得到《怜花宝鉴》后就不再动一个人,但谁能肯定上官金虹日后不会突然翻脸,决定除掉修炼过宝鉴的龙小云?
“你总是这么聪明,我顾虑的你都能先一步想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帮上他一把。我觉得以你我之间的交情,不至于连这点微末请求都拒绝的不是吗?”她看起来依然那么清丽,高贵如初。
有李寻欢这个主角在,哪需要他再插手。乔衡说:“多谢林姑娘赞誉,只是我想,这个时候我还是鲁钝一些才好,如此一来我还能骗一下自己,这世上还是有真心为我好的人。”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他一开始接近林诗音就充满了目的性,要是她愿与自己真心相交才是奇闻怪事。
林诗音心里抽痛,但她展露给他人看的眼神却是稍嫌冷漠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窗外坠下了万千烦恼丝。秋冬交接时的雨最冷,每落下一滴雨珠,都要带走凡尘间的一分温暖,增添一分霜寒。
外面雨声切切,掩盖住了房间内的说话声。
此时此刻,大概是乔衡和林诗音最为亲密的时候了,近得彼此间一抬臂,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但这两颗心之间,隔得又岂止是两副肉皮囊,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林诗音巨细无靡的把《怜花宝鉴》说给乔衡听,见他听得认真,心中又是踏实又是酸涩。
乔衡一边默记在心,一边飞快地回忆他曾经知道的各种功法,互相印证,互相借鉴,虽然还没有直接上手练习,但他的脑海中已是演练出了无数种可能。
他想明白了,既然从前人那里找不到可以为他所用的功法,他为什么不自己创造一部只供自己使用的功法呢?
他的双眼深沉如古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