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走的人不止陆昔华一个。
顾宸北来告别了。
陆霜年着实有些惊讶,毕竟这战地医院每天不知要接治多少伤员,又不知有多少人从这里重新回去战场,也都是来去匆匆,没见有哪个特意来向主治医生辞行的。
“顾先生可真是太客气了。”
男人身上的蓝白色条纹病号服早已经换成了神色军装,那笔挺制服衬得他整个人肩宽背直,带出一股子军人与生俱来的陡峭峻拔。他神色平和,身上的力气收敛的很是干净。
――这表示顾宸北顾准将是真的相当客气。
“总要来打声招呼才是。”顾宸北淡淡道。
女人坐在医生办公桌后头,她靠在椅背上,唇角带了些冷淡的笑意。陆霜年微微仰头,语气干脆,“再见。”
顾宸北被她噎了一下,倒也不生气,只是道:“你救了我。”
陆霜年懒洋洋地瞧着他,“哦,只是职责所在而已。”女人道。
她穿着白大褂,军绿色的衬衫领子有点凌乱地从白衣边上露出一角来,看上去有点儿邋遢,可连带着她那副略带懒散的神情,竟莫名地显出些诱人的风韵来。
而这女人的眼睛里光芒闪动,后头却全是无尽的深冷。
顾宸北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平淡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陆霜年也勾了下嘴角,她手里头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把柳叶刀,极薄的刀片在女人修长的手指间飞转,白亮的刀锋翻转自如,几乎要被她玩出花儿来。
“你不过是押对了筹码而已。”女人说。
男人倒也直白:“对。”
他押陆霜年肯为他动手术,押她所属的势力还不会对自己做“其他”事情,押她顶得住上面的压力配得上自己的信任。
――或许他们之间谈“信任”还太早,可总归没有失望。
被人有意无意“落”在他床边的几页纸顾宸北自然看到了。他面色平淡地读完了上头密密麻麻的情报,全部是关于第三集团军的兵力部署的。
这显然是超出了陆霜年的“职责”的。
顾宸北笑了笑,他低声道:“谢谢。”
陆霜年手上那把锋利的刀子在她的手指间漂亮地打了个转,她似乎懒得再抬眼看顾宸北,“哼,你别死在战场上就很好。”
顾宸北笑容的弧度扩大了一些。他的军帽被夹在胳膊底下,男人的手指慢吞吞地划过黑色的硬质帽檐,他眼里的光芒一闪而过。
“放心,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顾宸北说这话的声音依旧平淡,脸上的笑意也格外诚恳,就好像他说出的话是某种真实的承诺,而非促狭的调笑。陆霜年嘴角一抽,抬起眼来看他,男人笑眯眯地瞧她,就好像在等他的下文。
――他们是在严肃地探讨陆霜年将来守寡的可能么?!
陆霜年歪了歪头,她也语气平淡地道:“就算你死了,我一辈子记着你就好了。”
顾宸北愣了一下。女人的眸子黑沉沉的,像深沉无尽的漩涡,沙哑的声音也仿佛有了某种诡异的魔力,叫顾宸北一时失神。
顾宸北抬手戴好军帽,他又看了陆霜年一眼,到底没再说话,转身便离开了。
女人抬起眼来,顾宸北已经走得看不见影了,从办公室的门看出去,只有一院子飘飘荡荡的白色绷带和纱布。陆霜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手术刀在她手中飞快地闪过,她一扬手,那薄薄的刀片就直直地飞了出去,挟着一股劲风,“当”的一声钉在了对面墙上的一张展示板上,连晃都没晃。女人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看不清里头的神色。
谁不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不可能是玩笑。
战地医院在三天后也撤离了这处小镇,战火很快便蔓延而至。然而第三集团军很快在镇子外头筑起了防线,竟是固若金汤。夏泽方面原本势如破竹的气势被这么一阻,行动也迟缓下来,原先对汶鼎军队部署的熟悉被悉数打乱,而第三集团军主力师已经开始反击。
陆霜年记得这场战役,过不了多久,目前汶鼎的败局就会被彻底扭转。这一仗汶鼎军队死伤五万余人,却终于杀出一条血路来,收复了失地。有人化为枯骨,有人成为传奇。
一个月后。
女人一身制服,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将手里的报纸合上,轻飘飘地扔在了旁边。大标题上“战神”俩字扎的人眼疼。算起来,这名头落在顾宸北身上,要比她记忆中的早上两三年。
孙裕坐在陆霜年对面的办公桌后头,他并不掩饰自己审视的目光。
“你的汇报我看过了。”
陆霜年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她笑了一下,道:“那处长这次叫我回来,有什么吩咐?”
孙裕也笑,他瞧着这个自己从军医学院一手提□□的得力干将。虽然是个女人,却分明是个杀伐决断的料子。这个女人称得上心狠手辣,又是个会演戏的,心性坚韧非同常人。疑人不用,这道理孙裕自然清楚,可怀疑已经成为他们这样的人的天性。太锋利的刀刃,有时候难免会伤到自己。
陆霜年越来越强,孙裕也愈发心存忌惮。这个女人很“懂事”,她的野心表现得恰到好处,不惹人怀疑。但孙裕知道那是假的。这个世界上弱肉强食,陆霜年就是他亲手喂出来的狮子,这样的食肉动物,不会永远甘心在孙裕手底下吃些残羹冷炙的。
孙裕语气温和:“看了报纸,有什么感想?”
他并没直接回答陆霜年的问题,而对方显然也对这样的对话模式习以为常。
“这一仗打得不容易,不过漂亮。”
孙裕哈哈一笑:“顾宸北的确是如今的将才。”他话锋一转:“只不过,他的态度还很模糊。”瘦削的男人说道,他一只手玩着桌上的钢笔,看上去漫不经心,可如同鹰隼一般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陆霜年的反应。
女人脸色平淡,她道:“顾宸北恐怕不会喜欢这些派系党争。”
汶鼎现下内忧外患,而军政高层的争斗也愈演愈烈。主战主和两派斗得不可开交。军情处借着夏泽和汶鼎这一场战争飞快地发展起来,却也惹来不少“仇家”,不仅主和派想方设法地对付军情处,便是军方也不愿军情处做大,妨碍他们的权力和行动。
而孙裕想要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受制于军方夹在主战和主和两派之间的间谍机构。眼前的这个女人要防,却也得用。
“这我知道。”孙裕淡淡道,他有些促狭地看着陆霜年:“想不到小陆你对顾宸北的了解还很深么。”
这时候陆霜年再听不出这场对话的走向她就是傻子了。
女人语气平静,话也很直白:“我是他未婚妻。”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当年这婚约也是事出有因,定下了也便各奔东西,但到底有着一层关系在。”
孙裕点点头,他目光深沉地看着陆霜年。
陆霜年坦然地回视回去。
“处长需要我做什么?”
孙裕也不和她绕弯子,直接道:“顾宸北的第一师,我们没人。”
陆霜年了然,“我明白了。”女人修长的手指划过军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站起身来,军靴在木质的地板上磕出一声干脆的响。“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孙裕看着身姿笔挺的女人走向门口。他忽然开口:“还有件事。”孙裕瞧着陆霜年停下脚步,接着道:“王义那件事,情报依旧没有下落么?”
陆霜年回过身来,她皱了一下眉,说道:“王义因为反抗被我当场击毙了,但是没有发现他要出卖给夏泽的情报。这件事是我失职。”
孙裕摆了摆手,“不,能揪出王义就已经完成了任务,你有权力处置他。”他停顿了一下,道:“只是第三集团军的情报我们也很需要。”他锋利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刺向陆霜年。
女人军装笔挺,在这样的目光下倒也没有萎了气势。她平静地回视孙裕,然后微微低头。
陆霜年低声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孙裕怀疑她,可不得不继续利用她。陆霜年转身离开孙裕的办公室,楼道上的哨兵“啪”地立正,女人步子很大,只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
没人知道王义死去的那天到底是怎样的情景,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中一个已经永远闭嘴了。孙裕不该知道王义根本没有“反抗”,那个背叛者像个可怜虫一样低三下四地请求一个活命的机会,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知道的所有情报来和军情处做交易。但最终换来的,不过是陆霜年的一颗子弹。
第三集团军的情报被她拿去做了个人情。陆霜年漫不经心地想,她亲爱的未婚夫不可能不明白这里头的意思。
――哦,别用共同利益这样庸俗的词汇,夫妻之间,共同进退的情分,总归是要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这么晚才恢复更新,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