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安化侍回了澜沧镖局,见到了哭成傻子的姬有命,他在城中买了一些花雕酒,毕竟屠苏酒在东陈买不到,索性用花雕代替陪他喝了个通宵。
另一边厢,天花城北部萧瑟驿馆。
黑压压的稽查司队伍已经入驻其间,天花城主和城中各大世家都派人秘密前来拜谒,毕竟此次稽查司是奉旨查办,相对来说比较行事低调,一众本地势力也不敢随意触怒虎须。
毕竟仙凡有别,此次来到此城中的按察使全部都是修行者,最低修为也达到了锋境中期,都是祝南师平日里辛勤培育的行事好手。
此刻,驿馆内香堂中,祝南师面色阴沉如水。
与之相反的,一个嬉皮笑脸的少年后生正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正是转世灵童游穆扬。
只不过,此刻的游穆扬还是一脸天真烂漫,根本不清楚自己将背负什么使命,也不清楚祝南师为何会这么生气。
“祝哥哥,我跟你认了八遍错了,你到底啥时候能原谅我哩?”
“胡闹!”
祝南师重重拍了一下香案,不过他向来都体态儒雅,即便是发火依旧端着品相,看起来反倒是没那么大的压迫感。
只不过,面前的游穆扬却吓得噤若寒蝉,毕竟他太了解这位祝哥哥了。
以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祝南师都会微笑示人,即便遇到让其折辱的极度下作之事,祝南师也会保持仪态儒雅,就算额头鼓冒出滚烫的青筋,但外相上还是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因此,眼下这一拍,已然令游穆扬感到分外陌生。
“小柚子,我承认我当初对安化侍预估错误,让你带人去绞杀他判断失策,可你既然阴差阳错遇到了你师父顾苍生,为何不跟他走还要回来?”
“我......我不想跟着师父,我就想跟着祝哥哥!”
游穆扬不晓得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小脸微红面色委屈,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我问你,你师父有没有让你跟随他去瀚海修行?”
“没有。”
“说实话,你是我养大的,别瞒我。”
“有......”
游穆扬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他知晓自己骗不过祝南师,可又实在不想说出实情。
“唉,你这孩子。”
祝南师有些气不过他,缓缓坐下喝了一杯茶水。
“以前我跟你说过很多遍,我是替顾苍生收养你,今后若是顾苍生脱困而出,你必须要跟随你师父离开瀚海,你从小都对我言听计从,这次怎么这么不听话?”
“祝哥哥,究竟是为什么啊......”
游穆扬怯生生地问。
在祝南师面前,游穆扬收起了自己所有坏脾气,只剩下被家长训斥的委屈孩子样。
“没有为什么,我肯定是为了你好。”
祝南师很明显是知晓佛宗相关的内情的,只不过他根本不想让游穆扬这么早知道一切。
“你只需要知道,现在你已经长大成人,今后修行江湖上会有很多很坏很坏的人打你的主意,你口中我这个祝哥哥根本保护不了你,唯有跟着你师父去瀚海,今后修成叱咤一方的大人物,你才有可能改换自己的宿命,你这么任性妄为,会把我也拖下水的知不知道!”
小柚子被说得有些发懵,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马上重重摇了摇头。
祝南师起身往外走。
“等忙完了天花城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联络顾前辈,到时候你乖乖的前往瀚海修行,若是你不能修出个人样,就别回来见我祝南师!”
这话说得越来越绝情,游穆扬闻言实在是忍不住,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他丝毫没有少年的出落大方,抓紧祝南师整洁如新的裤管越哭越惨,一向洁癖深重的祝南师见他鼻涕一把泪一把,竟没有露出丝毫厌恶的神情,只不过面色上却隐现出一抹复杂神色。
“给我起来,像什么样子!”
“我......我不起来!我师父只传了我一篇佛家法门,但把我养大的是祝哥哥,不是什么顾师父!我不管有谁要对我不测,索性人这辈子都是要死的,我要死就跟祝哥哥一起死,总好过没有祝哥哥白白苦活这辈子!”
“胡闹,谁要跟你一起死!”
祝南师知道游穆扬在乱说胡话,本来还要说些强硬的话把他拉开,可见他这般样子又有些软了心肠。
一时间,祝南师望着游穆扬逐渐棱角分明的眉眼,脑子里不晓得又想起了哪些过往的事情。
游穆扬的哭声令他眉峰越来越皱,到最后他重重叹了一口大气,好似想明白了某些关节,紧绷的身形也逐渐松懈下来。
“起来吧,我暂时不赶你走了。”
“真的嘛......呜呜......”
游穆扬已经哭得不晓得吃了几口鼻涕了,此刻一边咳着一边喜笑颜开。能看出他是发自肺腑的开心,这种开心已经超越了对自身性命的珍重。
一向唯利是图的祝南师此刻也少显柔情,又恢复到往日伪善的微笑面相,只不过这次的笑容比之前真诚了许多。
“真的,不然还能怎么办?你这癞皮家伙赖着我这么多年了,你就祈求你祝哥哥寿元绵长吧,把眼泪擦擦,等我死了你再哭不迟。”
“祝哥哥不会死的,我死都不会让祝哥哥死的!”
“又说胡话。”
祝南师略带宠溺地摸摸游穆扬的头,游穆扬此刻雀跃开怀,又恢复到往日没心没肺的活泼样子。
“祝哥哥,咱们这次来天花城,是不是还是为了抓安化侍?”
“嗯,但咱们这次不出手,毕竟眼下我已经不够资格了。”
祝南师这话说得稍显落寞,不过随即眼底便闪过一抹肃杀的怨毒。
“不用咱们出手?这次不是祝哥哥您带队嘛?”
“当然不是。”
祝南师抬手指了指香堂外,视线穿过庭院能看到一顶华贵的黑色轿子,正是当初祝南师恭敬禀告的上司座驾。
游穆扬很明显是认识这轿子主人的,见状立刻将嘴巴嘟成了圆形,一脸震惊神色无以复加。
“那......上头那位亲自来了?”
“知道就好,不要乱说。”
“大人他现在何处?”
“这个嘛......应该已经差不多遇到了吧。”
祝南师望望天色,眼中那抹隐匿极深的暗光意味深长。
与此同时,伴着天光乍亮,澜沧镖局中也缓缓行出两匹北戎高脚马,正是安化侍和姬有命。
安化侍修为高深喝酒不醉,姬有命却晃晃悠悠还没醒酒。
此刻姬有命的双眼肿的跟核桃一般,不过状态已经逐渐恢复过来,看来经过这一晚上的开导,基本上已经被安化侍唠得想开了些。
“姬兄,一会送我到东城门后你便回去吧,东盐城距离天花城并不远,我驭器飞行转瞬即至,不劳你费心。”
“兄弟啊,跟你出来走走我心里头畅快,现在镖局里头冷冰冰的,我实在是不想回去,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今后你也帮我联络一下小榕,该帮衬就多帮衬,有时间也让她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哥哥。”
安化侍点点头,随即又浅笑了一嘴。
“咱不是说好了不再提了吗,她有很好的前程,今后将是飞天遁地的神仙人物,会比你这个镖局的镖师过得好很多的。”
“那可不中啊,我知道小榕今后成了神仙,可我这一身胖肉却活不了太多年,她有空就多回来瞧瞧我也是应当的,百年后等我身上埋了土,我想管她也管不着啦!”
姬有命说到这里又哭起来,一个大老爷们丝毫不在乎形象,只不过这种真性情安化侍却欣赏不来,毕竟昨晚他已经被姬有命这车轱辘话烦了一晚上了。
“姬兄,你还是跟我再说说鬼天花吧。”
安化侍适时地转移话题自救。
“咳咳,鬼天花啊......说起来我们这些凡人也不懂,只知道这玩意应该是东陈修仙界里的稀罕物事,听名号有些像是某种植物,实际上却是一种熬制出来的特殊药液。”
“药液?”
“嗯,说起来我们这些凡人,很多都在做鬼天花的配材生意,制作鬼天花需要两味药引子,分别是鬼槐和天花囊,其中天花囊在天花城附近分布最广,这也是天花城的名称由来,至于除此之外如何熬制,就不是我们能掌握的事情了。”
安化侍闻言缓缓点头,最起码他已经知道了有用的信息。
“姬兄,那根据你的经验,那东盐城的孔家会有熬制方法吗?”
“这个......不太好说,毕竟这种方子都把握在你们这些神仙人物手里,凡人是不准许随便过问的,毕竟你也看到了,孔杰漕死了却没闹出大波澜,都是因为王家堡那位女神仙的一句话,我们这些俗人啊,是万万不敢得罪神仙滴!”
姬有命说的自然是蓝阡夙,安化侍闻言神色稍稍一黯,不过心中却稍稍安定。
很明显蓝阡夙办事很妥当,并未让王家堡的事情迁怒于澜沧镖局,再者说毕竟孔杰漕仅仅只是个凡人,也不是修行者,估计在孔家的地位应该也不算重要。
“安兄弟,东盐城你确实可以去闯闯,虽说孔家在东盐城的势力以江湖势力为主,不过毕竟他们背靠京城的孔家大山,也可能会有修行者坐镇的。”
听闻此话的安化侍缓缓点头,此刻二人已经行到了东城门口。
“姬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就此回去莫要回头,虽说我一生漂泊不定居无定所,但与你相识一场也算缘分,今后只要我能力所及,我会在你八十大寿的寿宴上为你道贺。”
安化侍说的这是真心话,姬有命这个情感真挚的汉子闻言亦大为感动,哈哈大笑豪迈粗犷,重重拍了两下安化侍的肩头。
“哇哈哈哈哈!一言为定安兄弟,就凭你这句话,我就是躺床上每天喝草药续命,也得撑着活到八十岁等你来啊――”
话未说完,笑声笑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
安化侍神色松懈没反应过来,等缓过神来姬有命已经轰然坠马。
而他的脖颈,此刻也缓缓溢出一道细密的血线。
死了!
“剑气!”
安化侍瞬间双目赤红如血,暴怒地回身瞧看东城门下。
然后,他看到了一把剑。
一把泯然无情的月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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