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1
元鼎二年,冬。
彼时,雪已经落满了树梢。书舍外栽种的满园红梅都开放了,剪了几枝下来摆在讲桌的案上,盈了一室香。
“你们听说了塞北的战事没有?王将军大败了狄夷,一路杀到王庭,斩首一万,其中还有狄夷大王子达海的首级!”一位学子激奋地告知同学这个消息。
大家一阵哗然,接着像是油落入水似的炸开,纷纷议论了起来。
自先帝末年开始,对大梁俯首百年的狄夷日渐坐大,滕真可汗雄心壮志统一了几个部落,骚扰了边境近十年,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先前逆王谋反,便有勾结这位滕真可汗,允诺事成割送他三州。新帝匆忙登基第一年,朝政不稳,去岁洪涝,南方受灾严重,虽而后由京中派来的钦差楼中玉楼侍郎统辖处理,将损失减小到最低,为一绝后患,还设计了通壅堰,而在亲自监督建造中。
但是当初刚发大水时,民间便隐隐传出一种说法,说新皇刚继位就有天灾,这是上天在表示不满,又因南部几大粮仓重地都遭遇水患,输北的粮食锐减,在秋分的前几天,滕真可汗率领两万骑兵五万步兵突袭,连下两城。
都部署薛守宁薛将军不敌殒身,消息一经传出,顿时人心惶惶,形势危急,幸而当时还是都钤辖使的王行云临危受命安抚住薛逃散的旧部加自己手下的兵力,编起两万人马,总算让滕真可汗前行无阻的马蹄被绊了一下,把他拦在了关外。新帝大喜,擢升王行云为西南路总领都部署,可调配十万人马,又使心腹的肆礼秉笔大太监、拱卫司都督蒋熹年蒋督公押送急筹的粮草,边境僵持的局势终于有了变化。
他们这儿离疆还是太远,王将军大获全胜已是十日前的事了,据说他杀到王庭,重伤滕真可汗,还带回了达海大王子的首级,把狄夷八部打得屁滚尿流,已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不得已只能缴械投降、俯首称臣。
“王将军实乃真英雄也。”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快哉快哉。”
但凡是个男儿,便有个保家卫国的壮志,尤其王将军的经历也是相当的叫人敬佩,他出身名门,是前龙图阁大学士王士甫的幼子,当年王大人蒙冤入狱满门倾覆,只有幼子因为年仅九岁流放苦边,贬为庶民不得入仕,他从洗马的小奴做起,屡建军功,九死一生,虽因罪臣之后,但却很受当时的都部署赏识,花了七年在十六岁当了百夫长,一年后成了小旗,又过两年,先帝偶梦故人,重查旧事,为王阁老翻了案,王阁老的血脉只剩这么一个幼子,问及,都部署赞赏其有度量、勇果、能识机变,于是一口气把他提拔做了从五品都钤辖使,当时他不过二十岁。
沐雩当然知道这些,去岁冬天国内局势就和天气一样寒冷,山长把那张湖绿色细如春波的草编矮席摆出来,梅花煮水,让大家一起来讨论自己的意见。那时候滕真可汗仿佛势不可挡,又连屠几城人,还有人说他会打进京城,有人主战,也有人主和,觉得这帮蛮子就是缺粮缺钱,打不过,那拿俗物换取百姓生命才是对的。
当时安之都挺害怕的,边关突然打起大仗,又有大量难民涌入定江城附近,之前因为定江堤坝修筑的好,城内在洪涝期并未怎么受灾,最严重时他们的房子里也积起一掌高的水。如今城外还住着许多难民,官府组织下,许多富户拿了部分存粮出来在城外搭棚施粥,顾师傅与其他七八位大夫轮流给难民看病整理下棚区,防止疫病。
沐雩下了学,径直就去了城边,城墙角下搭了一串棚子,架着大口的锅,烧着稠稠的粥,他还没走近就闻到了香气,队伍排的又长又挤。
他找了一圈,却没找到安之,又去难民住的棚户找,终于把人给找到了。这段时日安之把自己的香雪斋都撇下来了,整日跟着顾师傅到处给人治病,这一片都洒了石灰粉和醋消毒,混合着垃圾散发着奇异的恶臭,安之穿着方便行动的短褐,系了围裙,正在给一个四肢细瘦却腹胀如鼓的孩子施针,之后再写了一副药方给他们,难民可以凭着药方去李娘子布施的药摊子免费领药煎药。
顾雪洲擦了擦额上的汗,矮身从这个破草席搭的低棚里出去,将药箧背上,刚要站起来,忽然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就要倒下去——施针极耗心神,他自早晨过来到快傍晚,除了吃饭饮水,都在给人治病,刚才蹲跪在地上给那孩子施针了许久,一下子站起来就有点受不住。
幸好沐雩刚好找了过来,赶紧把他扶住。
他是个冷心冷肺的,就是难民要死在他面前他都毫无恻隐之心,有时候还觉得安之特别傻,可怜了这个就得去可怜那个,天下可怜人何其多,哪里救得过来呢?即便他也同意安置难民,但这是为了不让难民冲城,并不是对他们有所同情。
沐雩见顾雪洲都快倒下了,气极了,硬拽着把他挟持回家去了。
顾雪洲还挺伤心的,泪汪汪地说:“要是我贪懒休息的间隙有人病死了怎办?我原可以做多点的。”
“他们死不死我不知道,你那这样下去你就要死了!”沐雩恶狠狠地说。
有沐哥儿盯着,顾雪洲晓得自己是插翅难飞没法偷逃过去的,也罢,若是把自己也累病倒了更得不偿失。他回了家用柚子叶洗了个澡去去沾到的病气晦气,换了身衣服,原本的脏衣服拿去滚水里烫了洗。
沐雩不想让顾雪洲再去了,顾雪洲在屋里泡着澡,他在屋子外面踱步徘徊想着对策,抬头看到顾伯路过,马上走过去叫住顾伯。
他突然看顾伯都顺眼了,因为顾伯和他不对付就不对付在什么都站在顾雪洲的立场考虑,偏心偏到天涯海角去了,安之累成这样,顾伯一定也觉得很不乐意的!
沐雩说:“我们出钱出人就是了,安之何必天天往那些腌臜地方钻吗?”
顾伯居然并不同意,顾雪洲第一次去的时候就征求了他的意见,“我?我没意见啊,他开心就好。”
沐雩不可置信:“安之都累成那样了!还放他出去?”
当时顾雪洲去之前只对他说了一句:“假如是我爹爹的话,他会不会去呢?”
老爷?老爷当然会去!顾伯想起去世多年的老爷,又是感慨又是难过,还有见到顾雪洲给人看病时神似老爷的模样,心里还有点骄傲,少爷在他的抚养下真的长大了……要是乖乖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就更好了。
想到这点,顾伯就很忧伤,忍不住悠悠地说:“对啊,老爷回来还得做事,太累了,要是已经娶亲的话,家里有娘子操持家事就不会累成这样了……”
沐雩这下明白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果然他还是不可能和这个老头子对付!他念叨着要安之娶老婆那么多年还没完,尤其这几年,不管说什么,没三句就都会歪到安之娶老婆的事情上。好像安之有什么难事都是因为没娶老婆的缘故,只要娶了老婆,简直能百病全消。
他懒得再说,拂袖而去。
顾雪洲走了一天路,全身酸软疼痛。
沐雩正气凛然地表示要帮他推拿按摩。
顾雪洲顿时犹豫起来,解乏是解乏,可是他想到沐哥儿喜欢自己,要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怪不自在的。
沐雩生气地说:“你难道觉得我是管不住自己的禽兽吗?”
顾雪洲惭愧,认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想想沐哥儿和他表白了那么久了,最多也就在雷雨天跑来要和他睡一张床抱抱他,偶尔亲亲他的手指,更多的出格的事好像是没做过,他忙不迭道歉。
沐雩就如愿以偿地又又又以正直纯洁的理由摸上了安之的床。
顾雪洲趴好,衣衫半解。
沐雩伸手去扯他衣服。
顾雪洲吓了一跳:“干什么?”
沐雩皱眉说:“穿着衣服怎么按摩?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顾雪洲每次都被他的歪理说的觉得自己才是错的,有点愧疚,迟疑地把上衣给脱了,在沐雩面前露出整片白生生的背来,重新趴下去了。